九幽城（五）

能出現在九幽城此處的諸人，皆非凡人，唯傅觀辭弱一些。

房頂塌陷的時候，寧星蘿還沉浸在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的震撼中，只來得及自己逃出去，回過神來，正要驚慌，卻見到枝瑤已經帶着傅觀辭，安然站在身側，這才松了口氣。

大師兄路過枝瑤師姐時，寧星蘿聽到他輕聲說了句“謝謝”，枝瑤回之一笑。

寧星蘿似乎明白了什麽。

這倆……八成是一對。

眼下的情況，并不給她時間去想這些八卦。

衆人站在廢墟之上，看着不遠處奇形怪狀的魔物們，為首兩個在吵架，其中之一，手臂像螳螂一般，長滿倒刺，細長且尖銳鋒利，正是殺死那位仙族青年的元兇。

沌姬渾身羽毛顫抖，似是氣得不輕，“你敢毀了尊上親自布下的萬魔窟？你找死嗎？”

螳螂臂滿臉不服，“我只毀了一座，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的！”

“毀一座？你有腦子嗎？萬魔窟陣法繁複高深，毀了一座你修複得了嗎？”

“那還不是因為你！你說要我殺了他們！我又不知道這下面這麽多人！陣法變來變去，誰知道他們在哪？我聽到那個女娃子的聲音就過來了！你說動手的嘛！”

聽到聲音……

寧星蘿心下一驚，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是她……害死了那個無辜的仙族……

阿爹說，她生來至邪，他日會不受控制地作惡、殺戮，可是哥哥告訴她，那都是阿爹為了困住她而編出來的借口……所以，為了哥哥的信任，為了證明自己是好的，她暗自發誓，此生，絕不殺一人！

今日，一位仙族之人因為她的惡作劇……死了……血淋淋的，一個鮮活的生命。

她知道這世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她也聽過周圍人的生命消失，甚至魂魄也被吞噬；她認得鬼靈，失去生命的凡人……可她，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一個人死在眼前。

而且……是因為她的那一聲大喊……害死了他。

神極山諸人已經祭出法器，攻向這些魔物，打斷了它們的對話。

“這灰羽魔物想必就是沌姬！大家小心！她羽上帶毒！”

“其他魔物也未必無毒，務必遠程作戰，不要近身！”

“是！”

傅恕離拔出佩劍也要上前，臨行看向寧星蘿，“寧姑娘，煩請你幫我……看護好觀辭師弟。”

寧星蘿愣愣地看向他，半天沒有反應。

傅恕離皺着眉，停下了腳步，對傅觀辭問道：

“寧姑娘怎麽了？毒還未解？”

傅觀辭搖了搖頭以示不知，接着，看了一眼寧星蘿，對傅恕離說道，“大師兄，你先去幫諸位同門吧！我……沒事！你務必小心！”

傅恕離看着他，猶豫片刻，從腰間錦囊中取出一個瓶子，遞給傅觀辭，“這是……我能拿到的最後一瓶了，你……護好自己！”說着，他一個飛身，揮劍加入了戰鬥。

水下九幽城晦暗的天色，被仙門中人的劍影靈光照得似乎都亮了些。

寧星蘿還是渾渾噩噩的，像是失了神智一般。

“你怎麽了？”他輕輕晃了晃她的身子。

她擡眼看他，眼中盡是茫然。

傅觀辭見狀，思索片刻，從錦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遞到她口中。

她嘴唇軟軟的，卻很涼，再往裏就碰到了她的牙齒。

他面上又有些發燙，不禁暗罵自己，口中卻說道：

“星蘿，寧星蘿！不管你怎麽了，你必須和我一起，加入他們，除掉這些魔物！”

什麽味道？

寧星蘿眉頭微蹙，嘗了嘗唇齒間熟悉的香氣，卻舔到了有些微鹹的手指，只是舔到的一瞬間，那手指卻猛地抽回。

阿辭的血……

她回過神來，瞳孔中倒映出傅觀辭的樣子，“阿辭……”

“你，你到底怎麽了？”

她鼻子一酸，眼睛有些紅，“我害死了你們仙族的人，害死了你的同門。”

傅觀辭皺眉看她，“你當時那聲大喊，難道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以為……這麽多人在……我沒有想到會有人死……阿辭，怎麽辦？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她手足無措，眼角滾落一顆淚珠。

“不是你！是它們！如果覺得抱歉，就為天下蒼生除掉這些魔物，這樣，便是你救了更多的人！”傅觀辭難得的大聲與她說話。

沒等她反應，傅觀辭倒出傅恕離給的藥丸，服下兩顆，拔劍飛身而起。

寧星蘿呆呆地看着他加入戰鬥的身影。

為天下蒼生……救更多人……

可是死了的那個……就是死了啊……

她并不明白，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個螳螂臂身上，眼神逐漸變得冰冷。

但是……的确是它！是它殺的！都是它害得！

“小心那個女的！別讓她發光！”與松流師叔纏鬥的沌姬，似乎發現了寧星蘿的變化，一聲大喝，兩個在旁協助它的魔物朝寧星蘿飛來。

發光？看來……它是以為她發光才會放招了。

這靈力施壓之術是師父親傳，三界之中，豈是尋常角色堪得破的？

一個身材矮小且渾身長滿灰色皮毛的獨眼魔物，當先沖到了寧星蘿跟前。

寧星蘿瞥了它一眼，一伸手，揪住了它的後脖頸，将它拎了起來。

四肢亂蹬的獨眼魔物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使不出靈力。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女子模樣，但一顆腦袋上全是長發看不見臉的魔物，被寧星蘿的另一只手扯住頭發，正“哇哇”亂叫。

“你們這些個魔族……長得還真是令人費解。”說着，她兩手一抛，将這兩個有些許弱智的家夥，扔遠了。

下一瞬，她整個人已經出現在螳螂臂的身後。

沌姬就在螳螂臂不遠處，見到寧星蘿，剛想說些什麽，卻見寧星蘿豎起手指放在唇邊，朝它比了一個“噓”。沌姬打了個冷顫，松流這邊的攻勢本就令它應接不暇，它只得先管好自己眼前。

螳螂臂則正在與枝瑤師姐、大師兄二人纏鬥，察覺身後有人，正要回頭，卻見枝瑤師姐手中長劍，直逼它面門而來，它揮出鋒利如兵刃般的手臂——

寧星蘿突然擋在了枝瑤身前，看着螳螂臂露出輕蔑一笑。

它回過神來，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斷，斷了……

傅恕離抓住時機，一劍刺入螳螂臂胸口，血如泉湧，魔氣潰散，此一擊，斃其命！

寧星蘿撇過頭去，尋找着傅觀辭的身影。

“多謝。”傅恕離深深看了寧星蘿一眼，轉身帶着枝瑤去幫助其他同門。

“小丫頭，你本事不小啊！你到底是什麽東西？”沌姬一邊應付着松流的仙術，一邊朝寧星蘿問着。

“魔物！我勸你最好別分神！”松流見這沌姬似乎不将他放在眼裏，有些怒意。

松流顯然不太擅長遠攻，所施展的仙術華而不實，還比不過傅恕離手中那柄劍。

寧星蘿看着沌姬，出了神。

她心裏有坎，她下不了殺心，只要有血有肉的，就連一只小蟲子，她也沒有殺過，就好像一旦雙手染血……她就是阿爹口中那種至邪至惡之人。

所以……她是什麽呢？阿爹叫她阿念，因為她是欲念之靈，是世間至惡，衆生邪根……她不信，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念靈，可師父也說過……她不是普通的念靈。

寧星蘿并沒有什麽過多的實戰經驗，連功法都是才學會不久的，她自然不知道，這樣的場合，仙魔混戰，她站在那兒發呆，是要出事的。

沌姬與她說話本就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魔族生性狡猾冷血，以修為論資歷，勢弱聽從勢強。

它一個眼神，四面八方便已經有三四個小魔物，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寧星蘿。

“小心——”

阿辭的聲音……

寧星蘿回過頭，卻見傅觀辭站在她身後，為她擋下一擊，左肩被一只利爪貫穿，鮮血淋漓。

“阿辭！”她扶住他，“你，你……你怎麽樣？”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裏，但都分身乏術，或是無意相幫。

傅恕離與枝瑤相視一眼，輕輕點頭，接着，傅恕離趁無人察覺，飛身而來，協助寧星蘿一起，帶着傅觀辭飛進了腳下一座尚且完好的宮殿。

“我，我沒事……”傅觀辭似是不願拖累兄長，“大師兄，你快去幫諸位同門！”

“……好。”傅恕離猶豫片刻，點了頭。

“等等！”正要離開，他卻被寧星蘿叫住了，“你不是阿辭的哥哥嗎？哥哥怎麽可以這麽冷血！你們仙族之人都是這樣的嗎？”

傅觀辭拉住她，搖了搖頭。

寧星蘿似是不吐不快，“我哥哥要是知道我受傷，絕不會再管旁人，這世上，有什麽比自己親人還重要的？”

“親人……的确是頭等重要的。”傅恕離笑了笑，“寧姑娘也想做阿辭的親人嗎？”

“……啊？”

她自然是不知道，在她還沉浸在有人因她而死的震驚之時，這兄弟倆，已經簡單地交談過了。

“觀辭說，他……心悅于你，你也心悅于他，若是真的……觀辭與蓁蓁的婚約，我來解決，只等寧姑娘你，嫁來我們神極山了。”

“大……兄長……你……”傅觀辭看向傅恕離，眼中掙紮不解。

傅恕離深深看了傅觀辭一眼，笑着對寧星蘿道：“煩請寧姑娘照顧好舍弟。”

說罷，他飛身離開了殿中。

寧星蘿眨眨眼，方回過味兒來，小臉瞬間紅撲撲的……

“你哥哥說……你……心悅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