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在意外艱難的環境中迅速成長起來的。那是帶着對生的渴望和周圍同伴的情誼，攜手并進的意外堅定的意志和信念。

京都仍然處在深沉的夜色中，毫不知情的普通人類正在沉睡，而包裹着巨大束縛和守護結界的城市的某一處，正在被突然來襲的妖怪所擊毀。

這一夜格外地漫長，看不見曙光的漫長。

滿世界亂飛的破碎瓦礫和朱紅色鳥居殘片，斷裂的牆體還有被打飛的軀體，場面慘烈。

即便是之前在浮世繪町的時候，與隐神刑部貍玉章的對決，或者是剛到京都遇到的白地藏，都沒有讓奴良組年輕的三代目産生過這樣的情緒。

憤怒中隐隐夾雜着對對方的恐懼。

是的。是恐懼。

那些細小又綿長的顫抖慢慢攀附上心髒，在胸臆間肆意滋長，以至于原本瑰麗的瞳眸散發出激烈的憤怒。

陸生緊握彌彌切丸，探尋着來者行動的空檔。

可是……

龐大的人形妖怪動作粗魯而毀壞力龐大，看上去使用蠻力，卻怎麽也找不到能夠攻擊的縫隙。

“可惡……”

陸生咬緊牙關，一面往後退，閃開迎面而來的石塊，一面查看同伴的情況。萬幸大家雖然被突然來襲的妖怪攻擊地有些措手不及，卻也沒有受到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怎麽能一直躲避而不反抗呢？難道就要任由那家夥為所欲為嗎！？

“老子的名字是……土蜘蛛。”

裹挾着瓦礫的狂風總算停了下來，龐大的人形妖怪暫停了攻擊。

他就停留在陸生背後。

“為了和強大的家夥幹架而來，僅此而已！

“那麽……有骨氣的家夥在哪裏？這裏……沒有嗎……”

名為“土蜘蛛”的妖怪狂狷地笑起來，譏諷的視線一一掃視過在場的奴良組成員，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立于破碎石塊間的雪女冷麗和毛娼妓她們身上。

“女人也可以啊——只要是能戰鬥的家夥，全都是老子的敵人！！”

——被挑釁的年輕女性很容易就被激怒了。

可是在對決中，這麽容易就被激怒是非常不明确的行為。

冰麗和布布躲避在亂石的屏障後，視野清晰地看到了陸生和土蜘蛛兩邊的人。

氣氛凝重而危險，随時會爆發的戰鬥讓每個人都時刻警覺着。

“那個妖怪……”

剛才土蜘蛛說話的時候，布布并沒有聽清楚。現下進攻總算停歇了，布布在夜色中看清楚咬着煙杆的妖怪時怔住了。

緊接着身體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怎麽了布布？”

冰麗握着布布的手，察覺到她的顫抖，安慰道：“沒事的，有少主在，不用擔心哦。”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但是怎麽會這樣！？

她無法克制自己顫抖的身體，她想沖出去拉住陸生，告訴他撤退吧，快點離開這裏，無論如何……

要不然……會死的。

從雙鏡館找來的妖怪圖鑒還帶在身邊，布布曾經反反複複看了好多次，上面記錄的妖怪基本都爛熟于心了。其中有幾個非常危險的妖怪，她從沒有想過，會在這個時候遭遇。

或者說，她只是天真地想着，不會遭遇這些極其危險的妖怪。

可是世界總是這個樣子。

殘酷而危險。

不遠處與陸生對峙的妖怪，人形鬼面，身體龐大。與記憶中的那個妖怪重合了。

在泛黃的紙頁上用奇怪的墨水勾勒出的，僅僅幾筆就讓人感受到他的煞氣。

土蜘蛛是非常非常久遠的時代以前，就在以關西為中心橫行霸道的大妖怪。出現土蜘蛛的記錄中有這樣的批注——

“若此妖，是為饑腸，則斷不可相遇。不論神佛抑或妖孽，皆為腹中之食。”

布布顫抖着念出這句句子，一旁的冰麗也意識到對方的危險，凝重了臉色，剛才還信心滿滿的心終于出現了憂慮的情緒。

可惡。

女生低垂着頭顱，望着自己的手掌，皮膚表層隐約露出鮮血的顏色，是在剛才的混亂中遭受的傷害。

可是根本就不怎麽疼啊。

真的不疼。

比起陸生他們所遭受的……我的這些傷痕又算得了什麽呢。

就在她一個恍神的剎那，随着雪女冰麗幾乎凄厲的叫聲，深沉的夜色終于有一絲曙光乍現了。

“——陸生少主！！”

“陸……陸生……”

幾乎無法站立，全身的力氣仿佛被頃刻抽空了。布布無意識地攀附着邊緣鋒利的石塊，不可置信地望着不遠處的那一片殘垣斷壁。

有個人躺在那裏，他身下的石塊裂出無數細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消散在破曉前的夜中。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哦？”

冰麗的叫聲引起了土蜘蛛的注意，他慢慢轉過身，從口中噴出一口煙霧，鬼面上嵌着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人類？”

剎那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發忪的人類女孩身上。

決明，布莉。

在黎明來臨前，妖怪們對決的戰場。

我的名字是決明布莉，雖然我不怎麽喜歡這名字——因為我好像老是流年不利的樣子。雖然在之後我得知這一切并不是因為我名字的錯。

也不能說是錯。

那是……來源于我母親和外婆那一血脈的傳承，旁人無比羨慕的體質。

靈媒。

我有陰陽師的朋友，禁厭師的前輩，還有擁有四分之一妖怪血統的喜歡的人。

大家都很厲害。

都是非常厲害的……相較之我。

所以我也要努力，要非常地努力，與大家站在一起，而不是靠大家的保護。

在大片冰雪掠過面頰時，意識有一段時間的空白，布布回想了一下她目前為止十三年的生活。

有珍視的家人，重要的朋友，努力的目标，生存的理由。

可是現在，就在眼前，被再次保護的自己，以同伴的性命為代價。

多麽的無能啊。

作為擁有比常人更加優秀資質的自己。

跌落至絕望最深處的感覺，在眼看着那只巨大的手掌落下的時候，已經不想去反抗了。

但是……

就這樣了嗎？

“到此為止了嗎？”

有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布布驚訝地發現周圍是一片白色無垠的世界。

“你忘記了……說過要保護大家的嗎？”

十三歲的女孩子茫然無措，內心充斥着恐懼和迷茫。她望着那個漸漸清晰的身影，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唇。

“你、你是……”

“不要懷疑自己啊，我的……”

原本清晰的聲音随着周圍世界的消散而低了下去，最後一句話在布布心中徘徊。

它們是……因為臆想而存在，因為恐懼而強大，因為堅定而消失的，人外之物啊。

所以……

“不要怕。”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以為被土蜘蛛盯上的雪女和人類少女是無法逃脫的。

這樣的位置和距離無法及時營救，誰也沒有把握能夠在躲避土蜘蛛攻擊的空檔時去搭救那兩個同伴。

肆虐的妖物擡起巨大的手掌拍了下去，原本已經成了殘垣斷壁的神社再一次崩塌，瓦礫滑落的聲音像蜘蛛絲一樣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灼燒了憤怒和恐懼。

就這樣……就這樣完了嗎？

柚羅被龍二緊緊按着，卻還是想要沖過去。無奈于妹妹這樣失去理智的行為的龍二擡起手掌準備劈向她的頸間，不料手腕卻被握住了。

是土禦門空。

從一開始就一言不發，面色凝重的禁厭師。

“……幹嘛？”

龍二蹙着眉頭，想不明白這時候對方的用意。

空沒有理會龍二，而是對着柚羅說了一句：“冷靜下來！那丫頭可沒有你想象地那麽弱！”

柚羅停止掙紮，怔怔地望着空。

“你自己看。”

空擡手一指土蜘蛛的方向，連同一旁觀戰不語的花開院秀元也輕輕“啧”了一聲。

土蜘蛛沒有擡起手掌，維持着按地的姿勢。巨大的手指間正冒出一些肉眼難以分辨的半透明黑色物質，像煙又像紗一樣漸漸纏繞籠罩上土蜘蛛的手臂。察覺到這一變化的妖物收回手掌，撤離了好幾米遠。

在它的手掌離開的瞬間，那些黑色物質往上延展交織，逐漸形成了一座類似牌坊建築的東西。而被襲擊的冰麗和布布就倒在那下面。

冰麗被布布護在身下，她的頭發散了開來，和雪女異色的發絲纏繞在一起。一只手抓着同伴，一只手卻直挺挺地伸直，五指往掌心收攏，形成指尖點地的怪異狀态。

那些黑霧正從她的指尖和掌心源源不斷地冒出，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下，黑霧構成的建築越來越明顯，在殘破的瓦礫間矗立着，以保護的姿态。

“那個……那個是什麽？”

明顯感受到其中源源不斷的靈素與京都上空的束魔結界相呼應，龍二松開了按住柚羅肩膀的手掌。

“那個啊……”

土禦門空終于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花開院秀元接過話茬，慢聲道：

“森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