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在神幽墟的那段時日，常日無聊，寧星蘿看了很多魔族的古籍藏書，有了邪神之力的加持，她看得很快，幾乎看遍了所有的書。

有一條，她記得很清楚，魔蠱之術，受術者若近施術者身，後自爆靈識，二者皆亡，無有例外。

這一條并不在尋常的藏書之中，而是在一本塵封已久的古籍尾頁角落，也許……連蒼戮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方法。

如果真的連不死之身也能就此消亡，那這個方法，倒可以試一試。

寧星蘿回過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些，被她親手殺死的仙族……又看了看遠處，還在和浮業塔中逃出來的邪魔纏鬥的神極山衆人。

不知道唐壯實找回來沒有……那家夥看來是個狐貍半妖，長了三條尾巴就敢和仙族作對，也是膽肥……

不知道蓁蓁還能不能完整的接受仙尊安排，投生寄生，都好，但仙尊得活着吧……別像阿辭前世似的……

不知道師父還能不能修出靈智，如今成了一朵花，可別又被人親了下，便認死理要嫁給人家……

不知道……哥哥有沒有投胎轉世，這一世別再遇到異族了，做個富貴的凡人，吃喝玩樂，游戲人間才好……

蒼戮猖狂的笑聲響徹雲霄，好似天下三界唾手可得。

寧星蘿最後看了傅觀辭一眼，“傅觀辭，你我之間并沒有什麽很深的情誼，你只是還沒有看明白而已，時間會給你答案的，忘了我，既然什麽都拿回來了，好好修行吧！有朝一日成為仙尊就好，別成神了。”

傅觀辭愣愣地看着手裏的發簪，似乎什麽都沒聽見。

她飛身而起，來到蒼戮眼前。

蒼戮挑眉，“你竟然能沖破傀儡蠱？也對，那個女仙成神，便又要利用你一遭。怎麽？你以為多了一位仙尊的欲念，你便能對付我？”

寧星蘿神情平和，緩緩開口，“阿爹。”

蒼戮聞言微怔，但也只是微怔，他從來沒有真的将她當成自己的女兒。

她接着道：“你還記得魔後嗎？從前我去神幽墟時，見過她的石像。”

蒼戮又是一怔，“魔後……你是說阿煙……”

“你還記得她……你也知道，我成為邪神，修為大增，再去神幽墟時，去見了她，她有話托我帶予你。”

蒼戮沉默片刻，“什麽話？”

寧星蘿笑了笑，走近他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悄悄施法，将汲取到的所有靈力，齊齊灌入靈識，接着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道：

“她說……受蠱者自毀，可以和你……同、歸、于、盡——”

癡癡看着發簪的傅觀辭，似有所感，猛然擡頭……

天空中驟然白光大盛，這樣的場景，他見過……在寧宅的時候……可是……又有些不同……

萬丈光芒之中，無數星星點點的銀色光芒傾瀉而出，一縷縷灰色的煙霧盤旋四散而去，那光芒的中心，有兩個人影直直墜落下來……

傅觀辭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愣愣地看着那兩個人影。

靈識自毀，幾乎瞬間潰散，寧星蘿卻笑了……

“你，你說清楚……阿煙，她，她要我……死？”蒼戮的聲音在耳邊，虛弱無力，卻帶着他自己的執念。

她努力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蒼戮的身形逐漸消散……

成功了……

她長舒一口氣。

為什麽要犧牲自己去誅滅這個魔頭呢？

也許是因為他裝成善人收養她，又待她那般，自始至終，都在利用她……

也許是因為想保護這座不像山的仙山，保護曾待她好的宋枝瑤；保護那個不忍送她上仙攆的接親小仙女；保護嘴壞心不壞的莫羽；保護陸蓁蓁和那些被自己害死的仙族同門；保護……阿辭……

也許……只是因為，她對這個世間……沒有留戀了……

身體被誰抱了起來，耳邊有哭聲，可她睜不開眼。

“星蘿！寧星蘿！你做了什麽！你睜開眼睛！你看看我……”傅觀辭慌了，慌得不知所措，只知道抱緊她快要消散的身體。

睜開眼？真是呆子……要是能睜開……

意識逐漸遠去，她知道……她要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傅觀辭甚至都沒來得及想辦法，眼睜睜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懷裏，連一絲一縷，都抓不住，留不下……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滿是血痂的手，明明可以……用血來救她的……

“魔頭……被誅滅了？”浮業塔中逃出來的妖邪已經七七八八被抓的差不多了，傅恕離來到了傅觀辭身旁，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是察覺到蒼戮強盛的魔氣，不見了。

傅觀辭沒有回答，雙目通紅，盯着自己受傷的手，另一只手，緊緊握着她的發簪。

“枝瑤說寧姑娘傷了你……還有你之前……是怎麽回事？”傅恕離蹲了下來，仔細查看着他身上的傷勢。

身上有血，但傷口不深，胸口的衣服被血染紅，似是的确有劍穿體而過的痕跡，但卻沒有傷口……寧姑娘呢？

傅恕離四下張望着，卻看不見寧星蘿的身影。

景止仙尊已然處理完浮業塔邪魔之事，走了過來，“觀辭，今日之事，也算是你功過相抵了，往後，還是跟着為師修行吧。”

“仙尊！”傅恕離回過頭，起身恭敬行禮，“多謝仙尊願意再收觀辭為徒，只是……莫非魔尊是觀辭……”

景止搖搖頭，“是邪神，她與魔尊，同歸于盡了。”

傅恕離聞言驚愕擡頭，卻突然發覺，此時的仙尊，好像蒼老了許多。他回過神來，終于明白了觀辭為何這般模樣……

景止仙尊離開後，傅恕離陪了傅觀辭許久，可他既不說話，也不肯挪動半分，眼睛……似乎都沒有眨過一次。

再這樣下去……

“你這樣……就是坐上百年，寧姑娘也回不來了！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你為何要折磨自己呢？”

傅觀辭眼睛動了動，看向山門的方向。

是她自己的選擇？如果，他沒有騙她來神極山……如果，他不是騙了又後悔……如果，他沒有去神幽墟找她……

天命給了他這麽多次機會，他還真是，一個都沒能抓住啊……

他收回視線，仍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傅觀辭……果然是個廢物，有沒有靈血……都一樣的廢……

即做不成十足的惡，也不是真正的善……偏動了真心，愛上了一個真善的騙子，到最後……她都在騙他……

他是不信的，不信她沒有對他動過心，不信她說的那些聽着刺耳的話。是真是假，他已經不在乎了，他就是不信……她本來就是騙子，一直都是……

傅恕離看不下去了，一掌帶着靈力，擊在傅觀辭後頸，将他打暈，帶回了景止仙尊的玄機殿。

*

春觀微雨，夏聞蟬鳴，秋賞滿月，冬會初雪。

凡間四季更疊，又是一年七月盛夏，相州東城。

“仙長，您又來相州尋人了啊？那姑娘您找了十幾年了，找着了嗎？”

傅觀辭走在街道上，聞聲側過臉，看向醫館年輕的大夫，依稀記得，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十年前，那時，他不過是個小學徒。

“還沒有，你……還記得我？”

“記得啊！您當時跟我說的，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大夫！您看！師父已經将這醫館傳給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往裏屋跑去，提了個籃子走了出來，“……這些紅雞蛋您務必收下！我妻子前兒才生了個閨女，我看着漂亮極了，給取名叫美人，您覺得怎麽樣？”

“美人？”傅觀辭愣了愣，思緒飄向了十年前，回過神來，接過了裝着紅雞蛋的籃子，颔首致謝，“名字很好。”

“承您吉言，您忙着！”劉大夫的轉世，轉身進了醫館。

傅觀辭擡頭看了看天。

東城醫館的老大夫轉世，生下了女兒，不知是不是當年的鬼靈唐美人呢？

他取出珍藏在心口位置的發簪。

星蘿，小師姐如今都已經七歲了，會騎在唐壯實的肩膀上嚷嚷着要吃的，到底何時……才能找到你？

聽說天都城寧家前些年出了個舉世無雙的纨绔公子，從小便是滿口謊言，最愛游歷山水……你要是知道了，定然會開心的吧……

這十幾年，傅觀辭帶着一線希冀，走遍了凡間山川湖海。

師尊說，也許她的靈識會散落在她所向往的地方……

她向往自由，向往游歷世間。他一直在找，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

那時她種下的蘭若，前些日子見到，小花得了靈力滋養已經生了靈智，待化妖不過幾十年間，也許……還要再找上幾十年……

沒關系，仙族壽數很長，他可以等……等到再見的那一天……

腳下不知不覺，走到了相南山。

她應該不喜歡這裏，這裏不僅有她最是懼怕的蟲，還有那些不好的回憶……

罷了，去看看吧，這裏……是他與她初遇的地方啊……

相南山不似從前，百姓時常來往，辟出一條寬寬的山道，路很好走，可他腳下卻不知為何，絆了一跤，手磕在路旁碎石上，竟出了血。

“這位公子，當心啊！前兩日下了雨，這山道滑的很！”路人将他攙扶起，見他衣着打扮，脫口而出道，“您是仙長吧？有禮有禮！在下也只是聽說過，沒想到，今日親見了。”

傅觀辭手中緊握着發簪，絲毫沒有在意磕破出血的地方，起身颔首，“多謝了。”

發簪有些微微發熱，他驚覺之下低頭看去，發簪模樣很是尋常，金鑲珠石秋葉簪，上面本該有個小蜘蛛，凡人俗語：蜘蛛吊錢財到，可這簪子上的蜘蛛，大抵是被她扣掉了，畢竟……她那麽怕蟲子。

愣神的功夫，路旁草堆裏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傅觀辭側身看去，一個小姑娘竄了出來，緊緊抓住他的衣服，“有，有有……有大蟲子！”

小姑娘還沒有他腰高，小小一個，怕得發抖。

傅觀辭不禁失笑，女孩子真的都害怕蟲嗎？

小姑娘眨眨眼，擡起頭，“小仙長……你好香啊……”

傅觀辭聞言一愣，“你說……什麽？”

小姑娘使勁嗅了嗅鼻子，“我說好香！”接着，她看見他手裏的發簪，跳起來一把奪過，“這是我的東西！”

“星，星……星蘿？”他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星蘿？這個名字不錯，那我就叫星蘿吧！”小姑娘見他呆愣愣地模樣，撅了撅嘴，“真是個呆子！我想下山了！可是我怕蟲子……你陪我走嗎？”

“陪，以後都陪。”

她什麽都不記得了，也好，從前被寧亭澈那厮搶了先，這一次，他來教她做人，他來，做她最重要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