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傅觀辭在床榻上睡着，伸手間察覺枕邊無人，猛然驚醒，看見寧星蘿正在穿衣，遂翻身下床，從身後抱住了她。

寧星蘿被他這一抱，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星蘿，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親人……此言若有半分虛假，便叫我——”

寧星蘿打斷了他，“行了，你有功夫在這兒和我說這些膩歪話，不如擔心擔心你們神極山……”她雙腿酸乏，避開他的手，坐了下來，輕笑一聲，“也是，與我又有什麽關系呢？神極山仙族……死光了才好。”

他神色微變，有些焦急，“什麽意思？神極山怎麽了？”

她看向自己的手臂，“被你們關了三千多年的魔尊出來了，你說……神極山怎麽了？”

她一時之間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為何竟如了蒼戮的意，與傅觀辭……但眼下情形，容不得她多思。

“當，當真？”他有些難以置信。

她站了起來，“随你信不信，魔尊已出，這神幽墟八成要物歸原主，我正打算去看看。”

“我也去。”

她看了他一眼，下一瞬，二人出現在了神極山。

神極山此時風雲變色，雖不及寧星蘿化身邪神之時，卻也是灰暗無光。

一衆神極山弟子立于浮業塔四周，苦苦支撐，可寧星蘿卻看得清楚……這塔看似搖搖欲墜，布滿裂痕，卻并沒有到坍塌的地步……塔不塌，下面壓着的那個便出不來……難道，他不想出來？

蒼戮到底想幹什麽？

他唆使天倐等魔族，費盡心機，一心要她和傅觀辭成親洞房，目的……是毀了浮生度業蓮，然後逃出來……可他，為什麽不出來？

還有，為何她與傅觀辭……那樣，就會毀了那朵花？這其中……到底有什麽聯系……

她看向身旁的傅觀辭，眼中帶着探究。

再有……為何她重獲肉身之後……竟然失去了意識，還與他……

那時他身上似乎……有阿爹的氣息，阿爹……長箓……蒼戮……

她好像理清了一些頭緒，又好像更加混亂。

“觀辭，你怎麽……別傻站着了！快來幫忙！神極山有難！浮業塔不能倒！”剛趕過來的宋枝瑤發現了傅觀辭，看了他身旁的寧星蘿一眼，沒有多話，只要他幫忙鎮塔。

傅觀辭點頭，轉臉看向寧星蘿，“我……”

“看我做什麽？你愛去不去——”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那種剛融入肉身時的異樣感覺……手腳發麻，逐漸失去知覺，雙眼像是被人捂住……

她剛想說些什麽，神色卻變了，好像換了個人一般。

“我很快回來！”傅觀辭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已然取出佩劍，正要朝浮業塔去，身子卻忽然一僵——

他怔怔低頭，長劍從身後而來，刺穿了他的心口……

“觀辭師弟！”宋枝瑤回過頭，一聲驚呼。

他胸口的長劍倏然拔出，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衣，他頹然倒地，看到了手持那柄長劍的……寧星蘿。

“為……什麽……”他難以置信。

她沒有回答，神情冷漠，眼神卻落在不遠處的浮業塔上。

宋枝瑤抱住傅觀辭，“師弟，你堅持住！我帶你去找仙尊！堅持住……”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寧星蘿身上。

……是她嗎？她……還在怨他……是嗎……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他再也無法思考，疼痛都開始麻木，他只覺得疲累，終于……閉上了眼睛……

宋枝瑤慌亂不已，将他扶起，手中靈力不止，試圖想救回他，“師弟！觀辭師弟！觀——”

他的身體逐漸升起，宋枝瑤回過神來，想要拉住他，卻失之交臂，愣愣地望着他騰空而起的身體。

一陣白光刺目，宋枝瑤不禁以手遮擋，适應之後，只見白光将傅觀辭包裹住……

轟——

就在此時，一聲巨響，浮業塔……轟然倒塌。

白光之中的傅觀辭倏然睜眼！下一瞬，他飛身直至浮業塔廢墟之上，整個人帶着神光，壓制着浮業塔廢墟之中蠢蠢欲動的某些東西……

“這是……傅觀辭？”

“是那個廢物！”

“怎麽會是他？他怎麽……”

“飛升成神了……”

傅恕離也看清了來人，怔怔地喃喃，“觀辭……”

沒等衆人看上多久，一道強勁地靈力朝着衆人襲來，靈力帶着黑氣，殺意勢不可擋。

傅恕離率先反應過來，擋下一擊，身體連連後退，“寧，寧姑娘……”

眼前這個寧星蘿，好像……變了……徹底的……變了……

衆仙族摔倒一片，前排的已是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寧星蘿揮劍而來，眼中盡是殺氣，可目光卻移向了浮于浮業塔廢墟之上的傅觀辭……

神極山風雲變色，蒼穹之上雲卷雲舒，灰白的雲交織着碧空，瞬息萬變，似是兩股勢力成雲纏鬥，看得人心驚膽戰。

傅恕離眉頭緊鎖，飛身上前，攔住了寧星蘿。

雖然他不知觀辭發生了什麽，但浮業塔中關押着諸多妖邪，塔底還有三千年前被封印在此的魔尊……觀辭此舉顯然是在壓制這些邪魔，他定要助觀辭一臂之力！

“邪——寧姑娘！當初觀辭原是不肯的！是我逼迫他的！你要是有怨便沖我來！”

寧星蘿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罔若未聞，卻沒有動。

“哈哈哈哈哈……先前還叫她邪靈，這會兒又改成寧姑娘了？”廢墟之中傳來了嘶啞的聲音，笑得近乎癫狂。

廢墟之上，傅觀辭似是方回過神來，神光驟然消失，他愣愣地看着腳下……

他做了一個好長的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夢裏的自己是神極山的仙尊，和腳下這聲音的主人，歷經一場惡戰，七天七夜，最終，他以自己的性命封印了這聲音的主人，肉身化作了一朵巨大的蓮花，成為了陣眼，壓制住所封之人，也壓制了自己。

本應成神，但他卻成了應劫之魂，那衆多成神者留下的欲念，便是他應劫轉生後的命劫。

他，傅觀辭，便是三千年前那位并未成神的神祖，應劫轉世之身。

仙尊成神，擯棄欲念，乃是神極山的禁言秘辛，有違天道，必遭天譴。

欲念融合了千萬年，生了靈智，化了形，成了靈，因應劫之身的血脈，生出肉身，化為凡人嬰孩，流落人間，成了後來的……寧星蘿。

砰——

一聲巨響，廢墟爆裂開來！無數邪魔傾瀉而出，衆仙族祭出法器，拼死試圖攔住他們。

“……終于，出來了……”一襲黑袍的蒼戮深吸一口氣，立于空中，俯視衆生。

傅觀辭回過神來，揮劍朝蒼戮而去，傅恕離緊随其後。

幾乎是瞬間，寧星蘿便出現在蒼戮身前，猶如一個傀儡，眼神空洞，為他擋下一切攻擊。

“星蘿……”傅觀辭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擡起手中佩劍，直指她身後的蒼戮，一字一頓，“是你！”

蒼戮笑了笑，輕輕扶住寧星蘿的肩膀，指向下方正在搏鬥的一衆仙族，在她耳邊說道，“阿念……去，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寧星蘿麻木地點頭，黑氣帶着銀光，直朝衆仙族而去。

傅觀辭眉頭緊鎖，追了上去。

傅恕離拔劍對準蒼戮，“魔頭！今日絕不讓你走出神極山！”

蒼戮聞言輕笑一聲，伸手撣了撣肩膀上的灰，業火瞬間将傅恕離包裹住，此時，景止、白晔二位仙尊終于趕到，救下了傅恕離。

“總算來了個有點意思的。”蒼戮擡眼，看向了白晔。

“魔尊，三千多年前，我神極山能封印你一次，今日，神極山依舊能封印你。”白晔的靈力帶着極淺的藍，直朝蒼戮攻去。

白晔水系術法，自是不懼業火，但景止是木系術法，且修為不及白晔，雖是二對一，但看起來，仍是毫無勝算。

蒼戮的業火遠比無燼木的火厲害得多，火焰帶着墨色的魔氣，與兩位仙尊的聖潔靈力交織，瞬息之間，便以吞噬一切的氣勢壓制了仙力。

“師姐，剝離吧！只有你成神才能挽回這一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景止一邊艱難抵擋蒼戮的業火，一邊苦勸白晔。

白晔聞言，垂眸看向腳下傀儡一般的寧星蘿。

剝離……她最終也要走這條路嗎？堅持了數百年……仙族……就不能修得大道，自淨六根嗎？

白晔并沒有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不願剝離欲念，就是她永遠無法跨越的執念。

衆生皆苦，凡世間生靈，皆有欲念，仙族徒有大道之基，卻終是與這衆生，沒有區別。

傅觀辭眼中掙紮，握着寧星蘿手中的劍鋒，他手上已是鮮血淋漓，“星蘿！快醒醒！”

她毫無反應，麻木地以另一只手，施展術法，瞬間身旁幾位仙族倒地不起，已然氣絕。

他知道，她被控制了……

也許是在浮業塔之時，也許……是那具肉身……

他早該想到的……業火，除了魔尊，世上還有誰能使用？是魔尊消失得太久，三千多年，這麽久的時間，早已叫衆人忘卻當日的慘烈……

魔尊下得好一盤大棋，星蘿的那位養父，便是魔尊不知何時分離出去的一縷魔魂，難怪……難怪初次見到她阿爹，他會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可現在……星蘿被控制了……再任由她殺戮，待她蘇醒，定然是萬劫不複的折磨……

那時，即便化身邪神，她都沒有殺過一個人啊……她對于不能殺生的執念，他何嘗不知？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她最怕她自己成為至邪至惡……

血！是他的血讓她生出肉身！是他的血可以治她傷痛！

傅觀辭松開手，任由那劍再度刺向他的身體，他咬破舌頭，伸手抱住她的頭，吻住了那兩瓣冰冷的唇……

半空中，有一縷灰色的、若隐若現的煙氣，自白晔的方向，飄向寧星蘿身後，沒入她的身體，緊接着，她渾身一顫，眼中恢複了清明。

寧星蘿眨眨眼，口中清甜，驚覺之下，棄了劍，伸手推開了傅觀辭，“你瘋了！現在……”她似是想起了什麽，急切地看着他，“我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是阿爹——不！是蒼戮！阿爹就是蒼戮！七年前他剝離我的肉身，種了七年的傀儡蠱！你快殺了我！快……”

傅觀辭見她清醒，心下松了口氣，看向手中方才帶下來的她的發簪，搖了搖頭，“沒用的，殺你也解決不了蒼戮……你是我的命劫，與我雙修，便會破了浮生度業蓮的法相，刺我那一劍，我應劫之身覺醒，便會毀了陣眼……”

他将一切都告訴了她。

他因她而生，她因他成人。

“可是……”

就在這時，半空中異象陡生，霞光萬道，溢彩滿天。

“成神了！白晔仙尊飛升成神了！神極山有救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寧星蘿看向高處，是那位白晔仙尊。

可是，魔尊蒼戮……是不死之身啊……成神，就能誅滅魔尊嗎？

不，神，不問世間之事。所以三千多年前，即便蒼戮為禍蒼生，生靈塗炭，神也不曾露面；所以那時，是并沒有成神的阿辭前世，封印了魔尊；所以今日，這位已然成神的白晔，也會忘記自己成神的初衷。

神，沒有欲念，何來慈悲心？何故救世？神，才是這世間最冰冷無情的存在……

寧星蘿看向傅觀辭，緩緩開口，“想不到……我竟然是因為你，才得以逃出浮業塔，生出肉身，在人世間活了十七年，如此說來，倒是我欠你多一些。”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與你雙修，非我本意，你應該也能猜到，那是被蒼戮控制所為，我的肉身是你給的，如此也好，也算還你了，你我依舊兩不相欠，過往種種，你且忘了吧。”

傅觀辭眉頭逐漸深鎖，“什，什麽意思？你……不是答應……與我……”

“我什麽都沒答應，即便有，那也是蒼戮答應的，你去找他好了。”她撇過臉去，看向半空。

“那以後……”

“沒有什麽以後了，傅觀辭，我從來都沒真的想嫁你，我和你不會有以後。”

“你……從來沒有……”他想問，卻問不出口。

“沒有，我從來沒有對你動過心。”

異象逐漸消散，半空中徒留景止仙尊一人怔怔擡頭看向異象消失的地方，白晔的身影，已然不見。

寧星蘿笑了笑，與她猜的，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