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業塔

溫柔的懷抱，屬于師父的花香，此刻聞着，沁人心脾，好像身上也不那麽疼了。

寧星蘿撐起眼皮，看向蘭若。

視線模模糊糊的，但師父……還是那麽好看……

她鼻子發酸，想哭，卻哭不出來。

“邪靈帶了幫手！那女子是妖！這兩個都是邪物！一起抓走！”

傅觀辭神情一變，方才所有細微的動容和不忍通通煙消雲散，變得異常冷靜無情，“她是大妖！快！請‘縛妖索’！今日決不能讓邪靈再跑了！”

衆人面面相觑。

傅觀辭到底人微言輕，并沒有什麽人聽他的，即便此事最大的功臣就是他。

傅恕離在旁，立時大喝一聲，“請‘縛妖索’！邪靈為禍蒼生！今日定要将她繩之以法！再啓封印囚入浮業塔！為天下蒼生！戰！”

蘭若周身以妖法結界隔開了大火，可還是被寧星蘿身上的仙族陣法所傷，為了讓寧星蘿好受一些，此時間，她一直在施法醫治寧星蘿的傷。

聞聽此言，她卻笑出了聲，“為天下蒼生？我的小蘿蔔何時害過蒼生？”

被陣法所縛的寧星蘿，無力地推了推蘭若，試圖掙開她的懷抱，張了張幹裂的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師父……快走……

“請‘縛妖索’！”神極山衆仙族齊聲高呼。

上空雲霧之中，顯現出一位白衣仙人，看不清面貌，只見他手持長條玉令，雙手高舉過額，口中低誦咒決，隐隐有雷聲陣陣，下一瞬，一道電光自其頭上十丈處炸起，電光驟然間化為有形，直逼蘭若而去。

蘭若皺起眉頭，卻沒抵抗，只下意識伸手擋了擋，便被這“縛妖索”捆住，與寧星蘿綁在了一起。

寧星蘿此時眼前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但覺察到師父也受困，心中升起一股晦暗濃烈的怨氣，壓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啊……”

一聲幹啞的嘶吼，似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再也支撐不住，失去了知覺。

*

不知過去了多久，寧星蘿猛地睜開眼，此刻，她四周仙霧缭繞，什麽也看不清，卻格外的舒服……

這地方好熟悉。

是那個夢！她又在夢裏？

回憶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腦袋一陣嗡鳴，寧星蘿擰着眉捂住心口，大口喘氣。

她顫抖着，看向自己被燒毀的衣裳，以及随着她的意願行動的肢體，張了張嘴，“這裏是……”

不是夢！

她跌跌撞撞起身，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那朵巨型蓮花——浮生度業蓮。

師父！

她忽然想起記憶的終點，師父因救她被縛，她看向四周，大聲喊着，“師父！師父你在哪兒！師父……”

這地方真的很舒服，她覺得自己的傷似乎好了許多。

半晌，沒有回應。

“我終于等到你……回來看我了。”

男子聲音，嘶啞熟悉，來自腳下。

是夢裏那個總和她說話的人聲。

“你是誰？這兒是哪兒？”她朝着下面化不開的雲霧問道。

“這兒是浮業塔，我是你的老朋友。”

“浮業塔？”

記憶被拉回天降流火之時，寧星蘿只覺得心口絞着，又有一種古怪的感覺，空空的，沉沉的。

“是啊！這兒就是那些自诩正義的仙族，囚禁我們的地方。”那聲音頓了頓，“我至高無上的神女殿下，他們……是不是叫你邪靈。”

神女？

寧星蘿神色有些異樣，又有些哀傷，沒有答話。

那聲音低低笑了兩聲，又道：

“我差點忘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讓我來揭開這些仙族醜惡的嘴臉！他們囚禁你，是為了遮掩他們的罪惡！邪靈……”他笑聲越發癫狂，“邪靈不過是他們自我麻痹的說辭！”

寧星蘿皺着眉，“我……不想知道。”

“呵……怎麽出去了這些年，你竟變得如此懦弱？”他嗤笑一聲，“你可知道仙尊？”

“聽說過……”她順着答，又反應過來，搖着頭，“我說了！我不想知道。”

他卻無視她的抗拒，自顧自地說着，“仙尊成神，一步之遙，除了悟道，最重要的一環……在你。”

他賣關子似的頓了頓，“你是欲念之靈，卻也不單單是欲念之靈，欲念……豈是這般容易成靈的？那這世間欲念不止，念靈便是無處不在了？你……是神的欲念，你有最接近神的靈體，是歷代成神者剝離出的欲念。”

“你說什麽？”寧星蘿仿佛沒聽明白。

“喚醒你如神般尊貴的意念吧！比起現在，我還是更喜歡從前的你。”

寧星蘿并不想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身份，她搖了搖頭，“我師父呢？你知道我師父在哪嗎？我要救她出去。”

“師父？你竟還有了師父……出不去的……除非——”他話音戛然而止。

“除非什麽？”她追問。

“我幫你。”

這話聽起來充滿了算計，之前在夢裏，他也說過要幫她出去……如果都是真的，這一切，總覺得透露着說不出的古怪。

見她沒有回應，那聲音接着說道：“你不恨嗎？他們騙你！利用你！傷害你！囚禁你！”

“你怎麽知道？”她對他充滿懷疑。

“我雖被囚禁在此，卻也能洞悉這神極山發生的一切，我還知道……你原本是歡歡喜喜穿着嫁衣來的，可你的情郎，卻在騙你，從一開始……他就是在利用你，他——”

“別說了！”她打斷了他。

心口劇烈地起伏，叫她癱倒在地。

“他們仙族裝得正經坦然，想殺誰、想抓誰，便給她安一個邪或惡的罪名，冠以‘為天下蒼生’，行這世間最惡心之事，騙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說要娶你，說要許你一世……你不恨嗎？”他接着說道，“你的師父想必也是為了救你，無辜被抓，如今不知囚禁在這浮業塔的哪一層，說不定正受盡折磨，你不想救？”

“我……”

心口再次彌漫開昏倒前的那種晦暗陰郁的怨氣，叫她渾身發冷，四肢發麻。

“我可以幫你，這次……不用等，只要你願意接受我的力量，你想出去，很容易，想救個人出去，不過彈指之間。”

寧星蘿猶豫了。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師父了，她不能害了師父。

“……怎，怎麽接受？我要用什麽還你？”

見寧星蘿松了口，他語氣緩和了下來，“你和你那情郎圓房了嗎？”

寧星蘿聞言，警惕心再起，“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似是有些苦惱，長長地嗯了一聲，“……我已經被關在這兒三千多年了……我自己都快忘記，我是誰了……”

三千多年……封印在神極山……

寧星蘿幾乎是瞬間想到了答案，心下一驚，瞪大了雙眼。

“魔，魔尊……”

“我叫蒼戮，關在這兒，已經算不上是什麽魔尊了……所以，你和他圓房了嗎？”

算不上？那可不見得！

“為什麽？為什麽非要我和他成親還有……洞房？”

他不急不緩地輕笑一聲，“你這麽想知道？”

“想。”

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就是因為成為影靈的哥哥那時所說，他的病，要她和仙族人成婚才能醫治，而後她才盯上了傅觀辭，再然後發生了那麽多事，嫁了他……三次……

一路走來，本就是為了救哥哥，才一直與傅觀辭在一起，遇見影靈，後來為了幫唐美人，和陸蓁蓁一起，又遇到了師父，認識了唐壯實，再然後中了天倐的詭計，将他視作弟弟，于是落入神幽墟，誤入九幽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算起來，她打從一開始，也是在利用傅觀辭，不過是哥哥他……

所以沒什麽可怨的，這件事……也算扯平了，只是……他不該傷害師父……

“你不恨他，無愛才不會有恨，你怨、你氣、你失望……就像被摯友背叛，所以……你根本不愛他。”蒼戮好似看穿一切。

“不愛？”

寧星蘿怔住了。

她覺得自己是愛他的，所以才願意嫁給他，可是她的确不恨……

所以，她不愛他？所以，愛是什麽？

蒼戮笑了笑，“你想知道為什麽，自然可以，但你必須先接受我的幫助，然後答應我的要求，我才能告訴你。”

她越來越冷靜，這浮業塔裏的一切似乎能讓她愈發清醒。

“你的幫助會讓我如何？你的要求又是什麽？”

“什麽都記不得了，你還是一樣的精明，想糊弄過去都不行啊……我的幫助能讓你成為真正的神！我的要求……是毀了那朵花。”

“毀了那朵花？”寧星蘿并不關心什麽成神不成神的，她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浮生度業蓮，“毀了它……會怎麽樣？”

“毀了它、我就不用再受折磨了，你記不得了，所以不知道，我被囚禁在這浮業塔便也罷了，偏因這花，我每個時辰都會疼痛難忍，受盡折磨……”

他說得可憐，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成神是怎麽回事？我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成神？我甚至……連肉身都找不到了。”

“成神有什麽難的？不過是差一個契機，我，就是你的契機，成了神，你還怕找不到你的肉身？到那時，世間再無人可以困住你，自由自在，豈不是好？”

寧星蘿沒有回應，細細回想着他的話，試圖找出一絲破綻。

蒼戮見她不語，又道，“你再遲疑，你師父恐怕等不了你了，無燼木的火可不是一般的火，她為你攔下此火，又不顧你身上的誅靈陣為你療傷，還被縛妖索送進來……塔中有沒有折磨尚且不論，此時她早便是奄奄一息而已。”

三樣她不了解的：無燼木、誅靈陣、縛妖索。

可是即便不了解，有一件事卻是十分清楚：師父如今……真的需要她……

“好，我答應你。”她眼神變得堅定。

仙族趨之若鹜，都想成神……那這神，她來做一做，又何妨？

“當真？”

“當真。現在……可以說了吧？為什麽一定要我和他……”

咻——

一道黑色的光從雲霧之下直直飛來，沒入了她的手臂，留下一道魔族的印記，黑色的，像神幽墟漫天的流光。

“記住了，毀了那花，若違此言，你便會魂飛魄散。”蒼戮的聲音傳來，“為何要你們圓房……因為，只有如此，你才能毀了這花。”

寧星蘿皺眉看着小臂上的印記，“這是什麽？”

“魔族誓蠱，我也是為防萬一，你若是說到做到，圓房之後，這印記便會消失。”沒等寧星蘿回應，他似是坐了下來，語氣變得低沉，“時辰快到了，等那花折磨我之後，你可就來不及救你師父了！躺下吧……我将我的修為渡你，助你成神。”

寧星蘿擡眼看了看那朵美麗異常的浮生度業蓮。

毀了它，真的只是能讓蒼戮不受折磨？只是為了毀掉這朵花……蒼戮便要助她成神？成神……真的這麽容易？

她慢慢躺下，心中有些不安，遲疑片刻，還是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