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不是她了

寧星蘿墜落的那一瞬間，衆人都愣住了，他們看見了天倐的真身，有人數了，二十一只眼睛……

傅恕離也愣住了，沒來得及阻攔，任由傅觀辭不顧一切朝那個小小的影子跑去，腳下被什麽絆了一跤，他踉跄起身，跌跌撞撞。

傅觀辭此時心神巨震，什麽鎮定、什麽道心、什麽平和冷靜……他通通想不起來了，呼吸凝滞，耳邊什麽聲音都好似消失不見了，心幾乎快要跳出來，他不知心底這種恐懼是為何而來，可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寧星蘿的他聽到了，天倐要她死！

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他只知道，他要救她。

“星蘿，星蘿……寧星蘿……”将地上那個破碎的人兒抱進懷裏，他口中不斷喚着她的名字。

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任他如何呼喚搖晃，她都沒有半點反應，面上好幾處擦傷，一身大紅喜服叫他此刻才發現，她在流血……

他抱着她的手松了松，像是怕弄疼她，接着，顫抖地騰出手，急急探向她的脈息……死一般沉寂。

不，她是靈……脈息不能證明什麽！

他又伸手探向她的靈識……

散了……

寧星蘿的靈識……在消散……身體也開始變得透明……

周圍亂成一片，天倐發了瘋，在上空陰慘慘地笑，稱要将今日所有在場的仙族，通通換成影靈。

好在還有個靈尊在場，與衆仙族一起，頑強抵抗。

有影靈靠近傅觀辭，他生生受下一擊，卻渾然不覺疼痛，一手抱着寧星蘿，一手握着藥瓶，接着，将丹藥全部倒進口中。

他囫囵吞下丹藥，口中胡亂地喃喃自語，“寧星蘿……你還不能死……你還沒……陪我回神極山……”

傅觀辭周身萦繞起星星點點的靈光，縷縷仙氣連接着光點，緩緩旋動，将二人包裹住，其中一縷光點帶着仙力，猶如泉水傾瀉，流向寧星蘿的身體。

“做人的道理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偏不願意聽……可你明明答應我了……要和我回神極山……言而無信……等同謊言……你……又騙了我……”

靈力流向寧星蘿的身體，就好像灌入無底洞一般……可懷中人兒，仍舊沒有半點生機。

他閉了閉眼，有些慌，努力平複着心底的絕望……

卻忽然感覺到抱着寧星蘿的手中，濕乎乎一片，已被她的血染紅。

血……

傅觀辭猛地擡起頭，眼中重燃起希望。

他瞬間抽出長劍，狠狠朝自己手腕劃去，手腕之上……還有很久之前留下的疤……

那時，他是為了能留在她身邊看住她，查明白她的身份……

鮮血湧出，他知道她的身體可以吸收他的血，可他還是将手腕遞到了寧星蘿的嘴邊。

靈力與鮮血同時注入，他的身體已然搖搖欲墜，可察覺她心口緩緩而起的起伏，以及手腕靠近她鼻尖的地方傳來似有似無的鼻息，他便覺得自己還有力量。

“觀辭！你瘋了！快停下！你會靈竭而亡的！”傅恕離終于看見了這一切，不顧滿身傷痕，飛身而來。

傅觀辭被他拉開，口中鮮血不斷湧出，好似要将身上所剩不多的血全部吐幹淨。

“你就這般不顧一切？你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她……”傅恕離眉頭緊鎖，先以仙術止住他手腕傷口的血，随即，片刻不敢耽擱，以靈力注入他體內。

傅觀辭掙紮着，想擺脫自己的兄長，卻根本無力為之。

寧星蘿靜靜地躺着，漸漸的，卻有銀白色的光緩緩将她包裹住，銀光漸甚……

唰——

自寧星蘿周身驟起的白光，一下子震蕩開來，以寧府為中心，幾乎波及了整個相州城。

衆人紛紛伸手遮擋這刺目的光，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相州城的百姓則以為此乃神跡，紛紛朝着發出光芒的方向，跪拜叩頭。

那些數不清、殺不盡的影靈，在這一瞬間幾乎全軍覆沒，一個不剩。

光芒漸弱，顯出它的色澤來，銀白色的……從未有人見過的靈光……

仙族靈光為白系，根據所修術法屬性——金修為黃白、木修為青白、水修為藍白、火修為紅白、土修為橙白。修為越高，顏色越淺。

魔族靈光為黑，修為越高，顏色越深。

銀白色的靈光，無人見過。

靈光的中心，寧星蘿緩緩漂浮而起，一身紅衣似是被染了色，成了一身白袍。

她緩緩睜開眼，神情淡然，眼中一片冰冷。

她……好像不是她了。

天倐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寧星蘿，絲毫不懼，“垂死掙紮！就憑你？若非本座疏忽大意，怎會失了兩目？區區邪靈！敢傷本座！誅——”

他雙手攤開，濃重的黑氣在他掌心成團，倏地便朝寧星蘿襲去。

寧星蘿迎着那團黑氣，眼眉低垂，緩緩擡手，帶着長袖輕輕一掃，那團黑氣竟然……消失了。

天倐臉色一變，“你……”

寧星蘿擡眼，“是神，不是邪靈。”她在空中如履平地，步步朝天倐逼近，語氣輕緩柔和，卻帶着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你們尊上都不敢和我這麽說話……你？算什麽東西？”

“你，你殺不了我的！”天倐感覺到的這股巨大的壓迫力，竟然絲毫不輸當年的尊上，他有些慌了。

“哦？”

她伸出手，天倐下意識側頭一躲，卻被她扯住了頭發。

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只覺頭皮生疼，竟被她揪着頭發一直往雲層上去。

她要幹什麽？要帶他去哪？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除卻臉上一對漆黑的瞳孔，身上拖曳出的二十一只眼睛齊齊驚恐瞪大。

“不，不要——”

此時已至未時，日頭偏西。

她拽着天倐逐日往西，直至他整個身體暴露在極盛的日光之下。

“啊……啊——”天倐痛苦地嘶吼聲傳來。

她甚至沒動，日光霎時化劍，不由得他躲，瞬間刺中他二十一目。

“哈哈哈哈……本座不死！魔族不滅！哈哈哈哈……快了！魔族複起！指日可待！哈哈哈哈……”垂死之際，天倐突然狂笑起來。

“魔族？呵……不過是眼睛多，真是把自己當回事了……”她冷笑一聲，将幾乎瞬間枯竭成一團黑影的天倐，随手一丢，“真髒。”

話音剛落，她忽然閉上眼睛，失去了知覺，整個人直直朝雲端下墜落。

*

寧星蘿醒過來的時候，周身草木茂盛，她一時晃神……

這是……什麽地方？

她站起身來，循着氣味朝人多的城區走去，詢問了路人，這才得知，她在相州西城郊外。

寧星蘿眉頭緊鎖，自己怎麽會在西城？自己明明在東城寧宅對付天倐，然後……

糟了！天倐不止兩只眼睛！他身上還有好多好多！得回去！

都怪她一時疏忽，她也是去過萬魔窟的人，怎麽會認為天倐一個魔族就是長成常人的模樣！

她顧不得思考自己為什麽一點傷痕也沒有了，也完全沒發現自己換了身衣裳，情急之下，只顧施展瞬移之術，眨眼間，出現在了寧府。

寧府一片狼藉，昔日繁盛大戶的樣貌不見分毫，滿地的銅鏡碎片、磚石瓦片，夾雜着流濺四處的血跡，房梁磚牆傷痕累累，地面上幾個生生被人砸出來的大坑，這一切，觸目驚心。

可是……影靈呢？天倐呢？

寧星蘿擡起頭，發現仙族陣法也被解開了。

擔憂困惑之下，她環顧四周，終于看見了一個手臂綁着紗布的仙族，正是莫羽。

“莫仙長！”她喊了一聲。

莫羽看到她，神情有些古怪，遲疑片刻，卻還是走了過來，“你別以為你立了功就有什麽了不起！要是沒有我們，你怎麽可能滅了天倐！少在我面前得意！”

寧星蘿神情愈發困惑，“你說什麽？滅了天倐？”

莫羽嘆了口氣，“行了行了！你厲害還不行嗎？之前針對你，是我不對！我道歉！還有……陸師妹的事，知道你倆關系好，你別太難過了……我回去會自請入思過洞的，也算補償陸師妹一二。”

寧星蘿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

莫羽看她這副樣子，撇了撇嘴，“你放心，小師弟會沒事的！松流靈尊說了，明日啓程回神極山，他就會無恙！”

“阿辭？”她心下一驚，“他怎麽了？”

莫羽看了她一眼，嘆息着搖搖頭，“大師兄說了，明日帶你一起回神極山，不日将為你和小師弟舉行正式的仙族婚典，別擔心了啊……”他拍拍她肩膀，轉身走了。

這莫羽怕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吧？怎麽總答非所問呢？

“哎莫——”

“小星蘿？真的是你，我就覺得聽到你聲音了！你……還好吧？”寧亭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寧星蘿轉過身，見哥哥從一間屋子裏走了出來。

總算遇到個懂人話的了……

“哥哥！到底怎麽回事？天倐怎麽會被滅了？阿辭他又怎麽了？還有我——”

“你別急，進來慢慢說。”他引着她朝房間裏去，二人坐定，他給她倒了杯水，“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寧星蘿接過茶杯，卻沒動，急急問道：“我應該記得什麽？”

寧亭澈看了她一眼，将她身中天倐二十一目所傷後的事，娓娓道來。

那時他身為凡人，實在沒有用武之地，便被仙門術法護在了喜堂內，照顧送進來的傷員，白光大盛的時候才注意到外面。

寧星蘿聽着，臉色越來越難看。

阿辭如今生死未蔔不說，她竟然還有一段完全空白的記憶！

這種感覺太可怕了……就好像自己不是自己……

她最害怕的，便是有一天，像阿爹所說，她成為了邪靈，被邪念控制，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成為了徹徹底底的世間至惡。

寧亭澈了解她，見她神色，察覺她所憂之事，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別胡思亂想，哥哥教了你那麽多，怎麽就教不會你無憂無慮呢？你放心……哥哥敢用性命擔保！你是好靈！”

“哥哥……”寧星蘿眼睛紅紅的，看向寧亭澈，心中泛起一陣仿佛有了依靠才會産生的委屈之意，“可是……蓁蓁……還有阿辭……”

“不是你的錯，天倐狡詐，大抵是知道了你的過去，才會扮做乞丐混入我們之中，這便是你的善心所致，何況仙族人都未察覺，又怎麽能怪你呢？他殺了陸姑娘，此事，你更不必自責，我已經聽他們說了，仙族人身死，魂魄會回到神極山，由他們那兒最厲害的仙尊為他們安排身後之事，或寄胎轉生，或投胎轉世，所以陸姑娘……并不算是死了……”

說着，他看向窗外，“只是壯實兄弟還不知情，這場惡戰結束，他帶着陸姑娘的身體，不知去向。”

“會怎麽樣？”

“他也非我凡人族類，仙族那些人說，若是他強行留住陸姑娘的魂魄……留得越久……越是不利。”

寧星蘿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那我去找他！”

“你別急，仙族的人已經去找了，也許……你該去看看傅仙長。”他起身走到門口，推開了門，“我帶你去。”

寧星蘿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後。

走着走着，寧星蘿頓住了腳步，目光落在腳下，眉頭深鎖……

“怎麽了？”寧亭澈身子一滞，回過頭來。

寧星蘿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又看向寧亭澈，心中強烈的不安卻叫她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