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城（七）

傅觀辭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時候，卻沒想到寧星蘿那麽快就跟了過來。許是因為吃了靈藥有了靈力，這次水中似乎并沒有什麽異常，只是……她怎麽來得這麽快？

“你怎麽……”他看着她，眼中有些困惑。

寧星蘿半身泡在水裏，露出腦袋朝他俏皮一笑，“我知道那個老頭在哪！”說着，她躍出水面，拉着他鑽進了水上數不清的船屋叢中。

水上船屋密密麻麻，像迷宮似的鋪在水面上，連接着兩岸山上的一座座尖頂木樓，整個水上九幽城都給人一種極其不适的感覺。

他往後看了一眼，那片水域的水面之上還是一如先前，數不清的魚蟲屍體。

“那老者在這些船屋中？你是如何得知的？”他不露聲色地問道。

“我就是知道！”她笑着，拉着他往一間船屋裏面去。

船屋裏比外面還要暗，他還沒看清裏面的情況，她卻突然繞到他身後，一把将他推倒，順勢便貼了上來，“阿辭，在水中你不是就想這麽做了嗎？這水裏面不舒服，我不喜歡……我們就在這兒……如何？”

她聲音輕柔，溫熱的氣息在他耳畔輕掃。

心跳驟然加快，傅觀辭皺起眉頭，推開了她，她卻好像沒骨頭似的，又倒在了他身上。

她的手探進他的領口，冰冰涼的，輕輕摸在他身上無數的傷疤上，她頓了頓，“我知道……你過得苦，以後……有我在……”

耳鬓厮磨間，有什麽迷惑心智的味道萦繞在整個船屋內，他閉上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

去那些屋子裏找找……

寧星蘿朝水面上的船屋看去，許是她方才滅影靈的動作有些大，這會兒許多忙碌的魔族都看向了她。

是船屋，還是這兩岸黑山上的木屋？

已經這樣了，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見她飛身而起，閉目淩空，似乎是想通過氣味尋找傅觀辭的身影。

難……

當時她也想用這種辦法找到師父，可是魔氣太重了……就好像置身腐朽之地，如何能辨別其中生氣？

她垂眸看向腳下魔族。

雖然長相奇怪，但他們顯然和水下九幽城中那些萬魔窟的魔物不一樣，男女老少，各司其職，行為舉止和凡人……幾乎沒什麽區別。

寧星蘿聞得到，除了鋪天蓋地的魔氣，這裏有情緒的味道，幾乎與魔氣融為一體，但魔氣于她而言，太過刺鼻，難以适應……這樣的情況，她幾乎無法找到自己需要的味道。

她想過，她大可以把這些房頂都掀了，可是……她覺得她不能這麽做。

這世間善惡從不因族而分，魔族不過是生來有魔骨……沒得選的……

就像她，生來就是念靈……沒得選……

可是，阿辭……你在哪兒？

“阿辭……”她由喃喃轉為大喊，“阿辭！傅觀辭！你在哪？”

這味道……

就好像市井之中充滿汗馊味與腥臭味的小角落，突然傳來了炖肉湯的香味。

阿辭！是阿辭的血！

寧星蘿眉頭緊鎖，循着氣味終于找到一處船屋。

說是船屋，只不過一只小船，船板似被油漬滲透，斑駁破舊，四周木板缺損，好像一捏便會碎成粉末渣滓，還有些似是從未洗過的、随意從髒污的衣服上撕扯下來的布片，大約是想遮蔽這漏成篩子一般的船屋，系成簾子擋在幾個較大的破洞處。

阿辭的味道，就在這裏面。他的血，他的氣味……她不會聞錯。可是……

她伸出手，卻有些遲疑。

目光移到身側的水面……

就在這水裏，那麽正經的阿辭，道心向來那麽穩當的小仙長……想要對她做的事……歷歷在目，她心情有些複雜，說不出為什麽……這破布簾子，好像很重。

“……你不是她。”

阿辭的聲音從船屋裏傳來。

寧星蘿擡起頭，眼中有些驚喜。

她不再猶豫，掀開簾子。

船屋瘴氣彌漫，一模一樣的自己，此刻衣衫不整，像個真正的魅靈，試圖往傅觀辭的身上撲，卻被他擋開。

他的右手正死死扣在自己左肩上，左肩傷口再次鮮血淋漓。

寧星蘿一腳踹爛了眼前礙事的木板，“阿辭！”她一個跨步，揪住那個假自己的頭發，将她扯了起來。

這裏太暗，一點兒影子也瞧不見，要除掉她還得去外面。

她帶着這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就往岸邊飛去，傅觀辭起身，定了定神，緊随其後。

“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麽！”她氣極，掐住假自己的脖子。

怒火沖擊着思緒，她幾乎忘記了，對付影靈只能對付其影子。

她太生氣了，比看見假的傅觀辭還要生氣，這不知死活的影靈，竟然敢假冒她，還想頂着她的臉和阿辭……

“星蘿——”方才趕到的傅觀辭想要提醒她，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影靈用她的臉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化作一道黑影，滑出她的手心，接着沒入地下，消失不見。

寧星蘿眨眨眼，還維持着掐人的動作，半天才回過神來。

“跑，跑了？”

傅觀辭捂着自己的左肩，點了點頭，回頭看了水上九幽城一眼，“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想在這裏找到那位老者，怕是大海撈針，還會橫生枝節，且如你所言，不知距離我們出門過去了多久……”

寧星蘿點點頭，上前扶住了他，“你怎麽又把自己傷着了？”說着，她環顧四周，最後選擇撕開他左肩傷口的衣服，取出藥草。

這傷顯然是他自己弄的……真是呆子。

他沒開口，也沒掙紮，任由寧星蘿給他敷藥。

“你是怎麽發現……她不是我的？”她悄悄看他，忍不住問道。

他眼簾低垂，遲疑片刻，答道：“她……不怕蟲子。”

寧星蘿撇撇嘴，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我也遇到假的你了！我一聞就知道他不是你！不過……這個影子大魔頭到底想幹什麽？怎麽淨整些莫名其妙的事？要我倆成親洞房也是，弄個假的你我出來也是……”

“魔族行事，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許……有什麽陰謀。”

“陰謀？什麽陰謀需要這樣？圖什麽呢？圖我倆洞房花燭，來年生個仙靈混血寶寶？然後天賦異禀，成為他們的新魔尊？”

傅觀辭聞言，面上微紅，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星蘿大大咧咧，上好藥，撕下他衣擺的布料，給他包紮傷口，繼續說着，“那整兩個影靈出來是幹什麽？試探一下我們之間的默契？看看我們能不能認出彼此？反正影子到處都是，死兩個他們也不心疼？”

“嗯……也有可能。”

包紮好傷口，打了個蝴蝶結。

這還是哥哥教她的！

寧星蘿扶額，一副很是為難的模樣，“實在不行，我就勉為其難嫁給你吧！只當做個戲給他們看看。”

傅觀辭煞有介事地點頭，“未嘗不可。”

“那我就答應他們，然後要求再搞一場正式的拜堂，然後……趁機救出師父，師父肯定知道怎麽離開這神幽墟……到時候，我想辦法引開那影靈三傻，你們就跑……”

她說得興高采烈，他看着她，不覺出了神。

他憶起兄長的話：你喜歡她……莫犯糊塗，要為自己打算……

他又想起兄長離開之前對她說的話：只等寧姑娘你，嫁來我們神極山了……

他試探性開口，“如果你……可以幫我拿回我的靈血，你願意——”

她答得毫不猶豫，“我當然願意了！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而且，你都願意幫我找肉身，幫你，我自然義不容辭！你說！在哪？怎麽拿？是偷還是搶？”

他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簾，卻岔開話題，“這次……委屈你做一場戲，來日……我還你一場仙族婚典。”

寧星蘿聞言一愣。

還沒等她開口，傅觀辭便帶着她朝來時的方向去，“走吧，我們耽擱的太久，該回去了。”

二人還沒邁出兩步，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他們跑過來，“師弟！寧星蘿！那個小屁孩沒和你們一起嗎？”

寧星蘿一驚，“你說什麽？”

陸蓁蓁走近了，“你們出去之後沒多久，我們發現小屁孩不見了，整個宅子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他，我們懷疑小屁孩自己偷偷出去找你們了，我和唐壯實出來尋他，發現師弟留下的印記，一路用追蹤術追到這兒，可你們的線索到這兒就斷了……我也不知道我待了多久，可算找到你們了！”

“你再說清楚點兒！小亭清他……不見了？在神幽墟？”寧星蘿慌了，抓着陸蓁蓁追問。

在這兒跑丢了……小孩可是個凡人啊！

陸蓁蓁被她抓得吃痛皺眉，傅觀辭輕輕拉開寧星蘿的手，“你別着急，我們一起找。”

“找？上哪找？神幽墟到處都是玄機，一不小心就誤入秘境，九幽城不就是我們不小心走進來的嗎？萬一再遇到吃人的魔物……”寧星蘿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這事兒确實怨我們，你們出去之後，小屁孩就老盯着我們念叨要找姐姐，他一個小孩……我們沒想到他膽子這麽大……”陸蓁蓁低着頭，不敢看她。

“小師姐先不必自責，唐兄弟呢？你不是說他和你一起出來的嗎？”

“他，他去找吃的了……”陸蓁蓁有些臉紅。

要是換了平時的寧星蘿，這會兒心裏已經開始八卦了，這兩人有戲。

可此時的寧星蘿，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所以，現在……你們把我哥哥一個人留在那個破宅子裏了？”

弟弟丢了，哥哥一個人待在個鬼地方……

寧星蘿已然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