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城（一）

寧星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吓了一跳，循聲看去……

一位膚色青灰的魔族，稀疏白發下的那張臉，骨骼凸起，面頰凹陷，脖子細長，身形佝偻。穿得是破布爛衫，幹瘦的手臂上，挎着個髒兮兮的籃子，籃子裏裝着些蟲子……

見到蟲子，寧星蘿本能不适，往傅觀辭身後縮了縮。

傅觀辭擋在了寧星蘿身前，拱手朝那人作了一禮，“老人家，我們不慎誤入此地，敢問這裏是……”

“誤入？這地方也是能誤入進來的？”那老者上下打量着他二人，“你們不是魔族的吧？這兒是九幽城，你們還是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這兒不是你們待得了的地方。”

說罷，他轉身脫掉腳上的草鞋，放進裝着蟲子的籃子裏，赤腳踩進泥溝一般的水中。

九幽城？

寧星蘿叫住了他，“等等！老人家！你們這兒……有樹嗎？旁邊……有個石像那種！”

老者轉過頭來，“樹？這兒處處都有樹。至于石像……沒見過。”

他說得含糊其辭，轉身便向水中走去。

寧星蘿想追，可見着這水面上的東西，她實在下不去腳，當即拉起傅觀辭便準備起飛，傅觀辭卻攔住了她。

“這裏魔族太多，你若真飛在這九幽城上空，太過引人注目，便是衆矢之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越走越遠的魔族老者，有些焦急道：“那怎麽辦？這個老家夥有事瞞着我們吶！不查查清楚嗎？”

傅觀辭俯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看向寧星蘿，輕聲道：“我背你。”

寧星蘿眨眨眼，“真的？……那就謝謝阿辭啦！”說着，她一點不客氣地爬上了他的背。

傅觀辭隔着衣袖，小心地托住她的腿，盡他所能地保持着分寸感，卻不知，上一次他背她，還是在相南山初遇，他甩不下她，便任由她挂着，那時他的手可是半點也沒碰到她。

寧星蘿哪裏知道他隔沒隔着衣袖，她也并不在意這個，指着前面那個老者，“快追快追，這老頭走得還挺快！這兒這麽多怪船，別跟丢了！”

傅觀辭走到水邊，潔白的衣衫慢慢浸入污水之中，他面上不見半分嫌棄，只是又将寧星蘿往上托了托，擔心她會碰到這些水面上的髒污。

她長得嬌嬌小小的，很輕，但也很重，因為他背得小心，自然更費力一些。

他似乎并不反感她，甚至已經漸漸習慣她一直在身邊，哪怕……她是個邪靈……

她是邪靈……可她能說出他諸多好處來，還想嫁給他……從來，他從來都不敢想……這世上會有人想要嫁給他……自從他幼時誤闖禁地，鑄成大錯，成了廢人……沒有人看得起他！

那些同門、那些好友、那些長輩……都說他是禍害、是廢物！他成為家族的恥辱！成為仙門的恥辱！可是！他們還奪走了他的靈血——

傅觀辭猛然間醒過神來，神色十分難看，“這水有問題！”

“有問題？有什麽問題……”寧星蘿聞言，好奇地往他側臉湊了湊，好看清二人腳下的水。

她的氣息驟然貼近，溫熱、香甜……她總是這麽毫無防備，明明最擅長騙人，卻從不擔心被人騙……

傅觀辭眉頭緊鎖，一雙手緊緊扣住自己的衣服，似乎在壓抑着什麽。

寧星蘿察覺到他的不對，“你怎麽了？”

他的臉色紅得很不自然……

水有問題？

“你沒事吧！不然我們就飛一飛，先離開這兒再——”

寧星蘿話音未落，只覺手臂傳來一股巨大的拉力，接着，整個人都被拽進了水中。

水花四濺，可分明只是淺水，為何……好似深不見底？

她甚至來不及嫌棄這水中髒污，便沉了下去……忽然！手被人緊緊攥住，那人帶着她直往水底去，她身受掣肘，勉強睜開眼，卻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阿辭？

身體沉重，可這水似乎并不嗆人，寧星蘿想要開口，背後卻猛然一痛，不知是撞到了水底，還是暗礁，她痛得龇牙咧嘴，卻還來不及開口，傅觀辭已然出現在她身前，二人離得極近，他死死壓住她的手，不知為何，她竟然完全動彈不得。

“阿辭！你怎麽……”這水下竟然可以正常說話。

寧星蘿來不及思考，看向眼前的傅觀辭。

他的臉色很不正常，眼神迷離中帶着一絲詭異的興奮，那張蒼白又正經的臉上，竟然挂着戲谑的笑容……太違和了。

他捂住她的嘴，緩緩湊到她耳邊，聲音低啞，又帶着獨屬于他的溫和，“你不是說……我不行嗎……”

就在此時，他捂住她嘴巴的手松了松，而抵在礁石上的手卻漸漸攥緊，似乎極力克制但卻帶來極大的痛苦，“快……走……”

好不容易從口中擠出兩個字，很快，他又喪失了那片刻的理智。

“唔唔唔……唔唔……”寧星蘿被他捂着嘴，完全沒法說出清晰的話來，偏這水不知有什麽古怪，她竟然也使不出靈力術法。

“成親可以？洞房不行？體虛？……”他輕笑着，一只手粗暴地扯着她衣服。

唐壯實誠不欺她，看來她這話的确過分……不然怎麽道心如此沉穩的小仙長……竟然……

她有些慌了。

她其實是無知的，她知道的一切人情世故多是書上看來的，還都是些雜書，其餘的，都是那幾年哥哥教的，可再不通人事，她也曾被哥哥反複叮囑過，女孩子要保護好自己，旁人若是擅自脫她衣裳，那人就是壞人，要遠離，要打死都不為過。

阿辭……是壞人？

她用力掙開他的壓制，“阿辭！傅觀辭！你放開我！”

她伸出手試圖推開他——

可……為什麽要推開呢？他想要的不就是洞房嗎？雖然這地方環境是差了點，可是能在這兒洞房……不就是嫁給他了嗎？他是仙族之人，與他成親，再等到找回肉身……不就可以救哥哥了嗎？

他的手還在胡亂扯着她的衣服，口中似有抱怨，“什麽破衣服……”

她胡亂地答，“師父送的衣服……”

師父！師父還被挂在那根柱子上！

她猛然醒過神來！

不行不行！她想什麽呢！

他到底還是陸蓁蓁的未婚夫君，現在是神志不清，這會兒把他嚯嚯了，等他恢複神智，還不得和唐壯實抱頭痛哭？眼下，想辦法帶着大家逃離神幽墟，救出師父才是最要緊！

可怎麽才能讓他恢複神智呢？得出去啊！怎麽才能出去呢？

“傅觀辭！你清醒一點——”

此刻失了智的傅觀辭，哪裏還會給她時間思考，臉驟然在她面前放大，四目相對間，正欲開口的口被他的嘴堵住了。

好，好香……

寧星蘿瞪大雙眼，一張臉不知為何竟漲得通紅！

有什麽濕軟之物正試圖撬開她緊閉的嘴巴……他，他竟然伸舌頭？

寧星蘿一陣慌亂，張開嘴巴，露出“獠牙”，死死咬住了他的侵入之舌。

血腥味傳入她口中，她只覺神清氣爽……他的血還是那麽好用……

傅觀辭此刻也終于安靜下來。

她喘上一口氣，兩只手一齊抵着他，防止他再亂來，眼睛卻在打量着四周。

水下很暗，比岸上還暗些，水似乎很渾濁，水下不見任何活物，而她和傅觀辭周身似乎有什麽東西隔開了這些水，薄薄的，似有似無。

待在這下面只會越來越糟……還是先上去！

思及此處，她拽起還在發愣的傅觀辭便往上游。

四周的水流不斷往後，寧星蘿游得吃力，手中拽着的傅觀辭又恢複成失了智的模樣，順着她的手就爬了過來，挂在她身上……

寧星蘿翻了個白眼。

真真是報應……她就不該想着利用他去救哥哥……

細想想，之前說出來看看，就不該讓阿辭跟她一起來的，她自己一個倒也算來去自由，如今……這不就是拖油瓶嗎？

也不知道這水到底有什麽問題……

她想起了春禍和蟬歸兩大護法的話……魔族的藥啊香的……難道随便一處水窪子裏都浸透了？

不過是踩在水裏，阿辭就察覺到這水有問題……得趕緊離開這兒！

她奮力地劃着，眼看着距離水面越來越近，可水面的髒污也就近在眼前了……魚屍尚且可以忍……蟲……魔族的蟲……

魔族的人都是奇形怪狀，更不必說是蟲子了……

寧星蘿苦着臉，任由傅觀辭挂在她身上扯她衣服……

反正扯不下來。

怎麽辦……得出去啊……

她閉上眼，咬咬牙，帶着傅觀辭不管不顧朝水面游去——

身體陡然一沉……

是下墜，飛速地下墜……就好像是那時在神女廟上空，被阿辭暗算後掉下山崖……

她睜開眼，立時側身抱住了傅觀辭。

這個呆子，傷還沒好，也不知道會不會飛，別摔死了……

周圍渾濁的水逐漸消失，她也終于能施展靈力，傅觀辭此刻也稍微清醒一些了。

看來有問題的，就是那個水。

她不及多想，順着下墜的方向，穩穩地帶着傅觀辭落在地上。

與水面上截然不同，這裏空無一人，殿宇林立，雖有些破敗，但卻格外幹淨。與水面上一樣的是，這裏……也很暗，比上面還要暗。

所以……有沒有人能給她解個惑？這神幽墟到底還有多少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