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兄如父

東城醫館一如往常，門外人來人往，無論是聽起來還是看起來，相州城都沒有任何異常。

“他無甚大礙，只是消耗過度，加之舊傷未愈，力竭昏迷；這位姑娘……嚴重一些，身上外傷倒好說，可她仙族之軀，卻被魔氣侵體……”影靈大夫在向唐壯實說着看診的結論。

唐壯實面上焦急，剛想開口詢問，卻見門外走進一人。

“小星蘿！真的是你？你真的在這兒！”

來人正是寧亭澈。

寧星蘿怔怔地看着自己正在擔憂之人，他神色十分欣喜，快步朝寧星蘿走來。

“那位照顧我的媽媽說，是你托她照顧我，我竟還不信，她說來這兒說不定能找到你……如今見着你，我都快認不出來了！長這麽大了！想當初……你才這麽高……半大點兒的小孩兒，成了大姑娘了……”寧亭澈滿面笑容，伸手橫在腰際，比劃着記憶中寧星蘿的模樣。

寧星蘿聽着，還沒回過神來。

寧亭澈接着念叨，“我都不記得我們多久沒見了，那時你被你那個養父帶走，我就……”他單手捂住額頭，似乎有些困惑，“我……記不起來了……家中也是，不知怎麽，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哥哥，你……怎麽了？”

寧星蘿終于開口了。

太奇怪了，她無法忽視的奇怪。

她一直沒說話，有擔心，更多的是害怕，她很怕這個自己找上門來的哥哥，已經是影靈了，要知道其實……自與他重逢起，她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只是自己不願意探究。

可是……此刻，從寧亭澈進門開始，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像她下山後重逢的亭澈哥哥，更像是……七年前的那個不過二十有餘的哥哥……

“我……小星蘿……那次你被你阿爹帶走，到現在……過去多久了？”

神情困惑，眼神一直與她對視。

沒有說謊……

寧星蘿與寧亭澈有過一個約定，她不去聞他的情緒，只能用眼睛看。他教過她，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用心看到的，絕不會假。

“七年。”寧星蘿答道。

“七年？這麽久了？怎麽會……一點兒記憶也沒有……”

“這位公子，依老朽看，你許是因病所致，不如讓老朽看看。”影靈大夫認真地瞧了瞧寧亭澈，出言道。

因病所致？難道是那怪病的緣故？還是……她用她和傅觀辭的血……反而害了哥哥？

寧星蘿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面色恢複如常，笑着看向寧亭澈，“哥哥，先讓大夫看看吧……”

說罷，她的腳用力在影靈大夫的影子上踩了踩，以示警告。

“哎呦……”影靈大夫一聲輕呼，“老朽這把老骨頭……那個……小石頭啊，你先将這二位挪到床榻上躺着，姑娘就去你房裏吧，在外面也不方便，老朽給這位公子看完診就開藥方。”

“那就有勞大夫了，您的醫術……七年前我便有所耳聞了……”寧亭澈伸出手，露出手腕，伸向了影靈大夫，“不過……大夫，這青天白日的，為何要在這醫館燃燭？”

影靈大夫瞄了身側的寧星蘿一眼，沒吭聲。

寧星蘿朝着寧亭澈甜甜一笑，“他眼神不好使，所以再亮堂些才好。”

寧亭澈撇撇嘴，寧星蘿這表情他可太熟了，分明就是在扯謊。那都他教的，想不熟都不行……

影靈大夫把着脈，神色變幻莫測，“嘶……咦？……哦……嗯？……原來如此……”他口中喃喃出聲，手在寧亭澈的脈象上，卻盯着寧亭澈看了許久。

寧星蘿等得不耐煩了，“到底怎麽了？你看快點兒！”

影靈大夫收了手，捋着胡子，搖頭嘆氣，“這病……不好說……”

寧星蘿抿了抿唇，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麽不好說？他……和你……是一種情況嗎？”

影靈大夫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你鼻子這麽靈，聞不出來？還需要問老朽？老朽說的，你信嗎？”

寧亭澈有些不解地看向寧星蘿，一揚眉，伸手點了點她的腦門，“小星蘿，你們打什麽啞迷呢？你要聞什麽？”

“沒什麽。”

寧星蘿沒聞，但她知道……之前能在他身上察覺到的那一絲微弱的魔氣，這次再見已經消失了。

她想不明白……寧亭澈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七年前，她被阿爹帶回相南山，阿爹剝離她肉身，以業火之刑懲罰她，同時，還逼迫她親眼看着他施法顯現出來的景象……

她永遠也忘不掉，那畫面就在她面前，寧亭澈，她的哥哥，如兄如父的哥哥，被無數道黑影穿透身體，痛苦的哀嚎聲就在她耳邊……他叫她救救他……可是……那時，她連動都動不了……

比起忽然變臉的阿爹，寧亭澈是真的待她好。

那時她才六歲，除了相南山的兩年，四歲以前的記憶早都沒了，她哪兒也沒去過，什麽都不懂。可是回想起來，她總是很感謝自己，那時天不怕地不怕地救了寧亭澈。也是因為什麽都不懂，後來她拿了路邊商販的東西，被人追着打，又被寧亭澈救下，才有了這個哥哥……

他教她讀書識字、通人情、懂事故；教她不要輕信他人，學會用謊言僞裝自己；帶她去吃從未吃過的食物；帶她去茶館酒樓聽說書；送了她許多珍藏的話本子……

只是後來……是她生了妄念，生了叛逃之心，生了逆反之意，不想再回相南山了，害了自己，更害了他……

寧星蘿擡起頭，看向影靈大夫，“是要仙族與天地孕育之靈心意相通，才能施法救他嗎？”

“這……老朽不知，恐怕得問曾經醫治過他的人了。”影靈大夫沉思道，“這位公子凡人之軀，體內卻有仙術醫治過的痕跡……依老朽看，他這失憶之症，是乃舊疾所引。”

舊疾？每月一次的昏睡嗎？

寧星蘿眉頭深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心意相通之人不知何處去尋，自己的肉身也不知道被阿爹藏去哪裏了……如今還要去救師父……

“舊疾？我怎麽會有舊疾？”寧亭澈面上越發困惑。

寧星蘿朝寧亭澈擠出一個笑臉，“哥哥，你可不可以先離遠些，我……和大夫有一些關于女孩子身體上的問題要聊一下……”

見寧亭澈一臉不信，寧星蘿雙手捂住臉，一副很害羞的模樣，又補了一句，“哎呀……人家現在長大了，不是那個小丫頭了！你快離遠些！要不……你去裏屋看看唐壯實有沒有欺負陸蓁蓁！畢竟他們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唐壯實就是剛剛那個小石頭！他不是抱着個女的進去了嗎？你快去看看……”

說着，寧星蘿伸手推了推寧亭澈。

寧亭澈将信将疑，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簾子後面的內堂。

直到看不見寧亭澈的身影，寧星蘿手中倏地出現了一把匕首，她拔出刀身，正對着地上的影子，壓低聲音朝影靈大夫道：

“你老實說！他真的不是影靈？”

影靈大夫見狀，嘆了口氣，“你自己心裏都知道，你要是不信老朽，老朽說什麽你都不會信的！你若真想知道答案，何不自己踩一踩他的影子？”

“你管我？”寧星蘿手上匕首沒松，接着道，“那兩個仙族的，接下來要怎麽治？”

“老朽一介凡人，只懂開藥方，服了藥，早好晚好，都是他們自己的造化——”

寧星蘿收回匕首，打斷了他，“凡人？你？我說了別在我面前裝人！”

說着，她雙手一邊動作，一邊低聲威脅他道，“你，去藥櫃那兒坐着！許你坐着都是看在你正經治病的份上！你殺了無辜的老大夫取代他，本就該以命謝罪，我會不會殺了你，如今全看你自己，你要是治好了他們兩個，我說不定會放了你……”

她手中結印，直到影靈大夫乖乖走到藥櫃臺子裏邊，一道道光影落下，她設下結界，将他困在了那小小一處的櫃臺裏。

影靈大夫自然看得見這結界屏障，結界範圍雖然不大，可他僅憑這厚厚的光影便也可以看出，寧星蘿并不簡單。

寧星蘿走到門簾邊，朝裏面喊着，“哥哥，你幫我看着點唐壯實，我出去逛逛，很快就回來！”

說罷，她走到病患用的床榻邊，看了一眼傅觀辭。

“你……跑……不掉……”他口中呓語，似是深陷夢魇。

真是個呆子，做夢還在擔心別人。

“我們已經跑掉了，你就放心休息吧！”她俯下身子在他耳側說完，走到門邊，又看了一眼影靈大夫，想了想，走了過去，一掌拍在櫃臺子上，留下了一堆補血益氣的藥草，指了指傅觀辭，“你給我好好治！尤其是他！”

留下話，她大步邁了出去，臨走前又有些不放心，手中結印，費了些神，在整個東城醫館外圍，也布下了結界。

一切妥當後，她來回拍了拍手，頗為滿意地轉身，走進了街市之中。

至少……要先看看相州城如今是什麽形勢，這影靈到底禍害了多少人……還有，得想辦法找到師父……

還沒走出幾步，只見前方人群喧鬧，寧星蘿朝前看去——

“抓小偷啊——誰幫我逮住那個小賊！重重有賞！快抓住他——”

小偷？

寧星蘿定睛一瞧——是個小屁孩，正往她這邊跑呢！

人群躲避，讓開了道，寧星蘿也不例外，往旁邊走去。

換了平時，她說不定會管管這閑事，現在她可沒那功夫。此時人多，她嗅了嗅氣味，又仔細地看着人群中的魔氣……

有影靈的痕跡，但人更多，氣味太雜……憑鼻子很難辨別……但是魔氣好像是那幾個人身上的——

寧星蘿正要仔細再看看，那個小人兒竟然拐了個彎，一下子撞進了她懷裏。

“姐姐，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