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家的特級咒靈 - 第 6 章 往返
第6章 往返
“她……呃!”
雪白的刀刃插進狐貍腦袋攪了又攪,直到狐貍徹底消散在空氣中,這片狹窄的空間終于安靜下來。
旁觀這一切的淺川遙吐了口煙,吹散一個勁往她鼻子裏鑽的木屑和飛塵,仔細端詳着有幾小時沒見到的三日月。
霧散了。
黑狐貍就在她身側,因此付喪神給出一擊後才發覺自身正離得人類姬君極近,近到能聞到對方身上的尼古丁氣味。
火燒火燎,有些嗆人。
淺川遙捏在手裏的煙還剩最後一小截,她抽的也不是什麽溫和的女士香煙,而是實打實勁大的種類——出來采風前從她不省心的表哥兜裏沒收來的。
滿腦子都是暴力的野蠻人,煙自然買的也是勁最大的。
淺川遙不常抽煙,但她動作卻不怎麽生疏,即使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境下,她也顯得懶洋洋。
她眯起眼打量着三日月,消失了數個小時的付喪神沒有太大變化,非要說的話,目光變了。
不再空無一物,不再盛滿流于表面的笑意。淺川遙更喜歡他現在面無表情的模樣,再然後,她在那美麗的新月紋雙眼中看到了自身的存在。
為什麽要流露出那樣難過的情緒呢?
淺川遙想道,她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有什麽值得對方如此大動幹戈?
說起來,付喪神也是神明的一種……啊,她忽然有個大膽的猜測。
她按捺住只要見到三日月就源源不斷的創造欲,吸入最後一口煙。
怎麽說?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死前的幻覺,令淺川遙覺得她與三日月的命運是相連的。
煙蒂落在地上,火星裹挾着煙紙緩緩熄滅。
“讓您受驚了,姬君。”三日月說道,他将鋒利的本體收回刀鞘,說完這句話後,便笑意盈盈地站在原地,仿佛剛剛的失态不存在一般。
下一秒,淺川遙被抱起,不記得從哪個時刻起,三日月不再疏離,珍視的意味流露于他的每一個動作。
更令人吃驚的是,付喪神的懷抱不再是冰冷一片,而是溫熱的。而此刻正在重新變得冰冷,就好像……
好像那溫暖的懷抱是付喪神特意去某處溫熱了自身再折返回來的。對比淺川遙高燒後快速流失的體溫,此刻竟是三日月的胸膛更加溫暖一些。
淺川遙為此稍微怔愣幾秒,很快,她聽到三日月輕聲問道:“您還好嗎?”
“我還好嗎?”淺川遙帶着古怪重複一遍,她意有所指,“那要看哪一方面了。”
一人一刀陷入沉默。
淺川遙在失去對外界的感知,身體不再屬于她自己,更像是一塊無關的堅硬石頭。
另一方面,她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因為在這樣的時刻,淺川遙偏偏感到五感在其他某處複蘇,不是人類的身體,而是零散的……零散的什麽呢?
屬于人類的身體正變得冰冷,但和室黑暗的角落中有暗流在湧動,空氣中的氣氛在悄然變化。
黑色的粒子在角落的陰影中扭曲着。
“姬君。”
三日月什麽都沒有發現,他含笑喚回人類姬君的注意力。
相對的淺川遙霧蒙蒙的眼睛聚焦,她輕聲問,“怎麽啦,三日月先生?”
黑色粒子倏然消散。
“姬君很想活下去嗎?”付喪神彎起眼睛,新月紋在月光下閃爍着流光,令人看不到他真正的想法。
淺川遙眨眼,想不通前一天還堅定地重複她無法離開的三日月怎麽就忽然改變了主意。
于是她問:“不是不能離開……?”
三日月彎起眼睛,“哈哈哈,是嗎?我已經是個老爺爺,有說過嗎?不記得啦。”
有的,當然有的。不過……
淺川遙微笑,“我也不記得了。”
說完,她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疲憊感不斷上湧,世界在淺川遙的眼中逐漸變成斑駁的色塊。
也許這就是最後時刻了。
淺川遙眼皮打架,她聲音逐漸小了下去,“能離開再好不過,但是我好困啊三日月先生……”
看着付喪神美麗的面孔,淺川遙覺得去往生路上的素材也有了,除了那副沒畫完的畫,似乎沒什麽遺憾。
“醒醒。”三日月為她撥開額前的碎發,“姬君您還得再堅持一下才能睡。”
本丸白色霧氣又出現了,它靈巧的纏住三日月的四肢。
本丸的聲音在他耳邊私語。
[看啊,這就是你不能徹底暗堕擁抱死亡的原因,一個和你結契的人類。]
[只要她死了,你就再也不用再忍受日夜切換正常與暗堕的痛苦。]
[只要她死了,你就能和獨屬于你自己的審神者一起奔赴死亡,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死亡嗎?]
[只要她死了……]
只要她死了。
本丸的聲音如影随形,三日月仿佛能感到自身在一點一點被拖入黑暗裏。
“三日月先生,我沒畫完您……”姬君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或許是高燒的緣故,一直謹慎的姬君也卸下來防備心,用虛弱下去的聲音小聲抱怨着。
三日月回頭,四下倒塌的和室只有中央的畫架完好無損,上面是他看不懂的黑白色塊。
三日月宗近展顏一笑,“甚好甚好,畫嘛,還是畫完比較好。”
淺川遙:“唔……”
她昏昏沉沉,自然沒看到,三日月冰冷地注視着某處,霧氣不懷好意地湧動着。
三日月只道:“別睡。”
淺川遙努力睜大眼睛,實際上也只是堪堪半睜。
和室被付喪神驚天動地的一刀劈得沒一處好地方,三日月也不是什麽擅長家政的刀劍,勉強找到一處灰塵不是那麽多的空地,将淺川遙放下。
姬君的身材瘦且纖長,很明顯在常世中進行的是文職工作。當然,姬君這次也沒對他的行動表達反對,只是帶着困倦安靜地在黑暗中注視着他。
真奇怪,明明已是深夜,光線那麽黑暗,但姬君的雙眼卻是明亮的……三日月在淺川遙深黑色的雙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狐之助沒說錯,懷裏的人類快要死了,三日月作為刀劍甚少會共情人類的感受,但此時他能感覺到付喪神身體心髒的部位在緊縮,作為同生共死雙向的契約,死神不止站在人類身側,也同樣在他耳邊吐息。
哈哈,刀劍的死亡,就是碎刀了。
三日月眯起眼睛,義無反顧放棄一直以來期待的死亡。姬君還在強撐着睡意注視着他,他哄騙般勸說着“別睡”,姬君沒有任何異議地努力執行着。
他與姬君間那道婚契是變數,橫插在本丸強行綁定姬君的契約之上,蠻不講理但有空子可鑽。
一切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黑暗中有刀光一閃而過,接着是血腥味。
淺川遙沒感到除了腹部傷口之外的疼痛感,她偏頭看向三日月,以人類的視覺看去不甚清晰,只能看到付喪神面容模糊,将所有情緒都藏在散落下來的深藍發絲之後。
“姬君。”三日月呼喚她,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請湊過來一點。”
一只手攬了過來,拉近了淺川遙與付喪神的距離,而另一只手,伸到淺川遙唇邊。
血腥味一下子變得濃郁,冰涼的液體順着三日月的手腕不斷滴落在淺川遙胸前的衣襟上。
什麽意思?
淺川遙調動不多的力氣擡頭看向三日月,得到對方一個笑臉。
“喝吧。”他說,“喝完,再好好睡一覺,您就可以回家啦。”
那是一個和之前沒什麽不同的笑臉,淺川遙要很勉強才能從付喪神眼睛獨特的新月紋中窺探到藏在後面的東西,不是愉快的笑意,也沒有冰冷的情緒。
月亮後面什麽都沒有。
非要比喻的話,是冷冰冰的風順着大口子在荒蕪的曠野上吹拂着。
淺川遙昏沉地閉上雙眼,一切歸于黑暗。
付喪神身體裏流出的是和人類沒什麽區別的血液,随着姬君飲下血液,人類的氣息一點一點被付喪神的包裹起來。
“你要做什麽?”霧氣升騰起裏,本丸意識幻化出的尖細的聲音高聲質問道。
三日月沒有理會它,只是彎腰抱起人類姬君,一步一步向本丸大門走去。
直到人類的氣息徹底被付喪神的包裹起來,本丸意識忽然發現無法感應到對方的存在了。
獨屬于人類和付喪神的契約壓過了本丸強行施加給人類的契約。
只要這一瞬間,三日月将淺川遙輕輕抛出了本丸的大門。
在本丸的怒罵中,三日月笑了起來。
“姬君,向前走,別回頭。”
……
視野的漆黑退去,四肢也恢複了知覺,淺川遙茫然向四周環顧,只有大雨帶來的可見度極低的水霧。
這是死後的世界嗎?
就在淺川遙茫然的時候,有人在她後背推了一把,并且說道:
“向前走,別回頭。”
淺川遙能辨識出是三日月在說話,付喪神的聲音很好聽,她意識還未完全恢複,下意識踉跄向前走了兩步。
然而腳下一空,淺川遙一下子踩空向下跌了幾下才停住。
她一個激靈醒過來,翻身坐起,懷裏的卷軸掉在地上,骨碌碌順着臺階滾了一圈又一圈。
原來是踩空了臺階。
淺川遙彎腰去撿,這才意識到哪裏不對。身體從未像現在這般輕巧,腹部的傷口無影無蹤,而她所在的位置——
擡頭看去,一個個高聳的鳥居威嚴地矗立在山路上。離她最近的鳥居,紅色柱子上有一塊顏色要更深趨近于黑褐色。是血液幹涸的顏色。
淺川遙呆住,她沒想到如此輕易地回到了初始之地,甚至分毫不差,正好回到了當時她重傷依靠的那個鳥居。
嘴巴裏殘留的血腥味和重新撿起的卷軸都提醒她這不是一場荒誕的夢境,但如今付喪神不見蹤影。
淺川遙忍不住回首望去。
向上的路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不是錯覺,這個方向的可見度在逐漸降低。
又過了幾秒,淺川遙才意識到那是什麽。
是逐漸逼近的白霧!再用不了多久就要蔓延到她這處來了!
別回頭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淺川遙顧不上太多,向下山的方向拔足狂奔。
在奔跑的間隙,她看到道路兩邊有無頭蒼蠅般亂晃的村民,有人發現了她,發出憤怒的喊叫。
“你這個魔鬼!到底做了什麽?快放我們離開!”
村民臉上帶着疲憊,淺川遙的出現像是導火索,一下子引出多日以來迷路的憤怒。
“抓住她!”
在迷路的慌張中逐漸失去理智的村民們忽視了淺川遙再次出現時傷口不治而愈的異樣,将原因歸咎到淺川遙身上,一股腦沖了過來。
體力消耗得差不多的村民自然比不過一鍵恢複的淺川遙。
于是村民見到黑發黑眼的女人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帶着奇異的笑容停下了腳步。
“抓住我?”她居然還有餘力整理了一下懷裏的畫軸,“那就試試呀。”
村民更加憤怒,他們手中的鋤具是他們自信的源頭,幾日前村民們就是用這些平平無奇的工具劃開了面前之人的腹腔。
終于,村民們也站到了蜿蜒的石階上,要比淺川遙稍微高一點的位置。
即便這麽近的距離,淺川遙也沒露出驚慌的表情。
她的笑容更盛,站在原地朝憤怒的村民們揮了揮手。
“再見了……請務必下地獄。”
霧來了。
于是一張張面目可憎的面孔變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了。
村民的動作在變得遲緩,在意識到發生什麽之前,先一步陷入到霧氣的幻覺之中。
再一點點成為本丸的養料。
淺川遙眯起眼睛,不再管村民們,在霧氣企圖将她也拖進去前,淺川遙狂奔起來。
霧氣仍在堅決且緩慢地逼近,只要不出意外,淺川遙的速度要比它快得多,安全的離開似乎不難。
……不出意外的話。
手機的電量所剩無幾,信號欄的位置顯示無信號,手機被草草塞到口袋裏。
望不到盡頭的臺階也終于到了最末,淺川遙狂奔的腳步減慢,越來越慢,直到停在倒數十幾階的位置。
最下方在湧動着惡意的咒力,醜得像亂七八糟生物拼裝起來的咒靈徘徊着,将路口堵得死死的。
沒有眼鏡的輔助,淺川遙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代表着……她快死了。
普通人只有臨死之前才能清晰的看到另一個世界。
咒靈敏銳地轉過頭,和淺川遙的視線對了個正着,她從未如此清晰的意識到三日月和面前咒靈的區別,後者的惡意幾乎要化成實質。
“殺掉……死……!”
咒靈發出斷續的句子,咧開嘴巴看向淺川遙,在咒靈眼裏普通人就是塊沒有反抗能力的小蛋糕。
淺川遙面無表情地後退一步,她的後背微涼,詭異的霧氣近在咫尺,親密地舔舐後背。
真是夠了。
咒靈尖嘯着發起攻擊,危險的直覺扼住了淺川遙的喉嚨,她敏捷地躲過,向後一跳——
躍入白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