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魂解執 - 第 4 章

第四章

天香樓的掌櫃認識蘇紅,一見她便熱情地迎上來:“蘇掌櫃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呀?”

蘇紅眼圈發青,有氣無力,煙嗓成了沙嗓:“把你們這兒的好菜全都來一份,送到西坊蘇宅裏頭去。”

掌櫃挑眉,正要問,蘇紅塞給他一錠金光閃閃:“江湖上的事別瞎打聽,知道不?”

掌櫃把東西揣進懷裏,讨好道:“知道知道,蘇掌櫃放心,我馬上讓後廚的人盡快出菜,那就勞煩您在家中稍等。”

約莫午時,天香樓的吃食送到了,附贈一壇上好陳釀。

蘇紅兩手懷抱在胸前,倚着門框沒有要走的意思。

林落茲清了清嗓子:“關門。”

蘇紅關了門出去,搬了一把躺椅到涼亭去等,她倒要看看這人能吃下多少。

屋裏,确實在吃。

林落茲一口接着一口,胡吃海塞,沒一會兒嘴邊便沾滿了油漬。

她的動作忽然一頓,筷子停在空中,開口道:“你堂堂國公府的二公子,怎麽可能沒吃過這些東西,你該不會是故意整我吧?”

下一瞬,她換了語氣接着說:“難道你上頓吃了,下頓就不吃了嗎?”

林落茲繼續動作,臉上洋溢着喜悅,與平日裏苦大仇深的樣子截然不同。

說回剛才門關上後,林落茲便提出了關鍵問題:“你是鬼,連拿筷子都做不到,你打算怎麽吃?”

陳蕭鳴笑着看她:“那就要看林姑娘願不願意幫我咯。”

而他所謂的幫,便是借用一下她的這張嘴和肚子。

吃到一半,林落茲突然捂住嘴沖了出去,陳蕭鳴被一股強勁的沖力彈出來,跌坐在地,這剛一離開,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他好餓。

做鬼就是這點不好,不能吃任何食物,只會越來越餓。

蘇紅追出去還沒看清楚,便聽見了“嗚哇”一聲,猜也猜到了情況。

該!叫你點那麽多,也不知道叫我坐下一起吃。

林落茲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多東西,吐完了胃裏也燒得慌,晚飯也沒吃,躺在床上昏睡不起,任由陳蕭鳴怎麽叫她起來,她都裝作沒聽見。

“俗話說得好,民以食為天,一日三餐必須按時按點吃,否則會招來百病,林姑娘你看,你現在是不是渾身無力,是不是想吐,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林落茲翻身面對內側,陳蕭鳴飄到床裏躺下,繼續說:“所以這人啊,還是要适度吃,不能過量才是,不然這樣好了,以後每天我就點三道菜,我也不附身了,看着你吃就行。”

林落茲終于睜眼:“你說的。”

陳蕭鳴點頭:“嗯。”

“那就這麽定了。”

林落茲緩緩閉眼,呼吸越來越淺,陳蕭鳴盯着她的睡臉看了一會兒,試探問道:“林姑娘,要不你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我聽到蘇紅說你跑了好幾趟茅廁,就這麽一直躺着,恐怕也沒什麽用吧?”

“閉嘴。”

“得嘞。”

陳蕭鳴飛下床,自覺飄進了櫃子裏。

這夜,林落茲難得睡了個囫囵覺,一夜無夢,一覺睡到了天亮。

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櫃子,陳蕭鳴竟然不在,真是難得。

林落茲開門出去,打眼一瞧,便瞧見了陳蕭鳴站在井邊,激動大喊:“快快快,林姑娘,你快些洗漱,我有要事與你商量。”

“何事?”

陳蕭鳴手舞足蹈,過來拉她:“哎呀,你快些去洗,我一會兒再告訴你!”

洗漱完,陳蕭鳴拉着林落茲到偏僻的巷子裏去,指着不遠處那對相互依偎的男女說:“成親是假……或許,你該親我一口,行夫妻之實。”

林落茲是當真以為他有什麽要緊事,此時聽來,心裏懸着的大石頭這才放下。

她二十有七,在唐弗城這般年紀的女子早已成親生子,她連成親都是假的,何談生子?

可怕的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她看着那對濃情蜜意的男女,漸漸與回憶中的人和事交疊在一起。

親一口不過就是肉碰肉,沒什麽好怕的。

陳蕭鳴正緊張地攥緊衣擺,突然就被林落茲大力拽到了面前,兩人的鼻尖幾乎就要碰到一起,嘴唇近在咫尺。

他明明已經死了,這一瞬,卻覺得自己好像還活着。

愣神片刻,林落茲已經閉上眼漸漸貼近,陳蕭鳴突然捂住嘴,掙開了她的鉗制,轉身就跑,直到跑出巷口,一次也沒有回頭。

林落茲看着他狼狽逃走的背影,忍俊不禁:“……你跑什麽。”

她慢慢悠悠往巷口那邊走,那對男女也慌張離開,追出巷口,街上人來人往,正是各路商販買賣交易的好時候,環顧四周,她沒發現陳蕭鳴的蹤跡。

這人別的不會,逃跑的本事倒是厲害。

身後忽然有人叫住她:“小團兒。”

那聲音,如同鬼魅,無比熟悉,日日夜夜都在夢裏糾纏不休,她怎麽會忘?

她猛地回頭,呼吸急促,後背發涼,驚恐的表情将身後路過的行人吓了一跳。

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她一眼,一眼望去,全都是陌生的臉,可剛才的聲音實在清晰,清晰到她甚至開始懷疑此時此刻其實是夢。

林落茲在衆目睽睽之下拔出匕首,掌心緊緊攥住,狠狠劃下,鮮紅的血順着刀刃不斷落下,衆人紛紛散開,低聲竊語。

誰都不知這位看着模樣俊秀的公子,為何要當衆做出這等傷害身體的事。

林落茲柔然垂下手,掌心傳來的陣陣疼痛正在提醒她,不是夢,全都是真的。

她往家裏走,任由血一直流,那道聲音如影随形,跟了她一路。

“團兒,你不能忘了我。”

“林小團兒。”

“林姑娘!”

陳蕭鳴的喊聲讓她終于回神,她回頭:“怎麽了?”

陳蕭鳴抓起她的手,着急道:“你流血了啊!”

林落茲笑起來,抽回手:“這點兒血,不算什麽。”

陳蕭鳴脫下外衣,揉作一團,按在了她的傷口上:“別動。”

“站好,別動。”

林落茲恍惚看見十八歲的陳蕭鳴正在為自己包紮傷口,彼時她剛為他趕走了一幫惡徒,一個姑娘,柔弱的身體,滿身的傷,方才同樣甩開了他的手,說:“這點兒傷,不算什麽。”

陳蕭鳴難得強勢地叫住她:“站好,別動。”

幹幹淨淨的陳蕭鳴樣子是真好看,長長的眼睫在臉頰落下陰影,他小心動作,包紮于他來說也是第一次,他怕她痛,越發湊近她的手,輕輕擦拭,輕輕呼出涼風。

他擡眼,琥珀似的眼眸盯住她:“疼嗎?”

二十歲的林落茲繃着臉不說話。

她曾經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疼得不敢呼吸,一呼一吸皆是滿腔痛楚,仿佛呼吸重了一分,骨頭就要碎了。即便如此,她還要忍痛站起來,還要拼盡全力告訴自己:我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因為她知道,在那種地方一旦躺下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她要活着回家,即便家裏早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而現在,她當真是不疼,卻繃着臉說:“你說呢?”

陳蕭鳴動作更輕了,眉毛微微蹙起:“知道疼,下次就別再跳出來救人。”

“好心當做驢肝肺,下次你被人打死,我都不救你!”

“那最好了,免得你老是在我眼前晃悠,我還煩呢!”

陳蕭鳴眨了眨眼:“林姑娘,包好了,走吧。”

林落茲垂眸,細細看了一遍,這個包紮的手法褪去了青澀,唯有這打結的方法一如往昔,她黯然失笑。

陳蕭鳴疑惑不解:“林姑娘,我包的很醜對不對?”

林落茲搖頭,心平氣和地說:“謝謝你,陳蕭鳴。”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謝謝你救了我。

每一次。

陳蕭鳴摸了摸後腦勺:“舉手之勞而已,不必道謝,說起來,我還要謝謝林姑娘你呢,雖然暫時還沒解開執念,但我覺得有個人能陪着說說話也挺好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林姑娘願意的話,我能不能就這樣一直待在你身邊呀?”

他繼續說:“我保證再也不附身,再也不給你添麻煩了!”

林落茲果斷拒絕:“不行。”

陳蕭鳴頓時洩氣,一屁股坐下,軟綿綿倒地:“為何不行?”

陽光正好,微風習習,巷子裏的兩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落茲蹲在他身邊,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你必須要解開執念,然後離開我,離開這裏,去轉世投胎,那才是你的正道。”

陳蕭鳴擡手擋住眼睛,在陰影裏睜開眼,看進林落茲的眼睛,沙啞開口:“……你當真這麽想?”

林落茲嗯了一聲,說:“起來了,我們回家。”

一人一鬼回了蘇宅,一進門就撞見了慌忙跑路的蘇紅。

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蘇紅脖子都急紅了:“掌掌、掌櫃的完了!”

她回頭看了眼,低聲道:“前幾日我帶人去新開的酒樓附近探聽情況,好像是被他們的人給發現了,這不,今日直接找上門來,非要見你,我估摸着是要你給個說法了。掌櫃的,人就在前廳候着,我去錢莊取點銀票出來備着,一會兒就回,一會兒就回啊,總之你先頂着吧!”

說罷,人是眨眼間跑沒影了。

陳蕭鳴也跟着緊張起來,貼近林落茲,揪住一點衣袖:“我看,還是報官吧。”

“報官沒用,我去會會他們。”林落茲關上蘇宅大門,落了門闩,大步走向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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