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村鬼靈

世分三界，仙、人、魔。生而有仙骨者為仙；凡者為人；濁氣為根，以邪為修者，則為魔。

然，世間萬物，開靈智者，入修為靈。鳥獸魚蟲是為妖；有魂無魄是為鬼；有魄無魂是為魅。

凡此種種，皆在五行。

——《神極述異志》

*

關上了門窗的房間，月光透過窗紙灑在地上，投射出的陰影處，卻如泥潭沼澤，蕩漾出一圈圈的波紋，接着，從那波紋中緩緩浮出來一個姑娘，身着喜服，面色如紙，神情凄凄。

“姑娘莫惱，妾身并非存心招惹……”

寧星蘿見她這副模樣，不禁又聯想到那林中異婚，可這味道，與那時，并不相同。

“你是……鬼靈？還是個新喪鬼靈……”

那喜服女鬼聞言，擡頭看向寧星蘿，接着跪倒在地，垂下淚來，“姑娘既能識得妾身、見得妾身，必是有大本事的高人，可否……幫幫妾身？”

“幫你？”

“高人，妾身本是唐村人氏，兄長是這東城醫館劉大夫的弟子，月前，兄長歸鄉……乃是為了妾身的婚事，可沒想到……妾身那夫君……”那女鬼拜倒在地，泣不成聲，“求高人救救兄長！求高人救救兄長……”

寧星蘿在一聲聲“高人”中逐漸迷失自我，嘴角不自覺微微上翹。

“嗯哼……你且說來！你家在何處？夫君如何？兄長如何？你又是如何身死留魂的？”

女鬼擡起頭來，淚痕挂在臉上，卻不花妝，雖是鬼樣，倒也顯得楚楚可憐。

“妾身家鄉唐村，在相州南城門外六十裏有餘，因臨山而居，村裏人多以采些草藥為生。約是六七年前，村子裏來了位仙人，那仙人去山上辟出一塊地，命他的弟子看守，還告訴我們，這山上會生出邪草，若發現邪草長成，要去告訴這些看守之人。”

“仙人？什麽樣的仙人？”

女鬼想了想，“身着黑衣，看不清面目……但妾身那時雖年幼，卻記得，他手中有火……”

寧星蘿神色微變。

黑衣……火……

難道是……阿爹？那……辟出的山地下，會不會……就藏着她的肉身？

“後來呢？”寧星蘿追問道。

“後來……妾身本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跟随采藥的劉大夫來了相州城，妾身獨自在家，為了生計上山采藥，結識了我那夫君……也就是看守那處山地的仙人……”

“你确定……他是仙人？”

“妾身本是确定的，如今……身死為魂，倒看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麽了……”

寧星蘿眉頭緊鎖。

鬼靈她是知道的，從前在相南山，她也遇到過，鬼靈是魂，僅本能就可辨世間萬物，連她為欲念所化都可識得，怎麽會看不出那所謂的夫君是什麽？

難道……

寧星蘿眼神也好使，深山裏見過的東西也不少，說起來，她倒是也遇到過不辨身份的東西……正是那兩個想害傅觀辭的神秘人。

“你接着說。”寧星蘿坐了下來，倒了杯水，送到嘴邊。

“妾身與夫君日久生情，兩情相悅，去歲妾身便已及笄，可他卻說他用仙術算過日子，故而選在了這個月，也就是七月初三，作為成親之日，妾身自是沒有異議。”

女鬼深吸了一口氣，接着道：

“上月末，兄長回唐村為妾身操辦婚事，宴席就擺在唐村，按着習俗，同村之喜，在成親當日，喜轎要将整個村子走一遍，那日，妾身進轎前分明豔陽高照，可出轎時卻黑雲蔽天。”

說着她有些驚恐，身體顫抖，“下了轎子妾身悄悄掀開一角喜帕，朝四周觀瞧，卻瞥見林中……有兩個哥哥！”

“兩個哥哥？是什麽意思？”寧星蘿看向女鬼。

“兩個一模一樣的哥哥！那送妾身進屋拜堂的人，是夫君找來的喜婆，她發現妾身看見了，就立時将妾身拖進了林子……然後……”

“然後怎麽了？你快說呀！”

女鬼似是想起了極其可怕的事，身子顫抖得愈發厲害，“那喜婆招了招手，妾身分明什麽也沒瞧見，可就是有一只手，觸碰在妾身眉心。”

她努力克制着戰栗，緩緩伸出手點在了自己眉心位置。

寧星蘿腦中亂作一團。

眉心……是靈識，這動作，不就是那時神秘人對傅觀辭做的嗎？

“然後，他們殺了你？”

女鬼點點頭，眼中噙着淚花，“不止如此，他們變出了一個新的我，一個與我一模一樣，聲音、語氣、一舉一動……一模一樣的……妾身。”

“什麽？一模一樣的你？那……是個什麽東西？”

女鬼搖頭，“和夫君似乎一樣，但妾身不識得。”說罷，跪在地上的她往前挪了挪，雙手緊緊抓住寧星蘿衣服的小小一角，“高人，求您救救兄長！救救哥哥！不能讓他們把哥哥也變成妾身這樣……”

寧星蘿又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随着杯盞落桌的聲音，她看向女鬼，“這個忙我幫了！你等我半個時辰，我們便出發！去唐村。”

後院還煎着傅觀辭的藥，她還得去看着火，在這兒耗了一陣兒，也不知道耽誤沒有。

那女鬼跟在寧星蘿身後，亦步亦趨。寧星蘿找到了藥爐子，卻見到藥湯已經滾得到處都是，爐子裏的火也滅了。

這不是糟糕了嗎？呆子的藥，就這麽沒了。

女鬼看出了寧星蘿的心思，微微一笑，“高人莫慌，妾身雖是蠢鈍，但這草藥卻是從小便熟知的。”

寧星蘿看向她。

這大概就是那呆子口中所謂的因果罷，這藥毀了，不就是因為這個女鬼嗎？很該由這女鬼來彌補……

于是，對醫術毫無了解的兩個靈，摸黑去了堂前藥櫃，靠着女鬼的鼻子，抓了藥。

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則，寧星蘿每一種藥材都抓了一大把。

藥爐重新生火，滿滿一罐的藥草，幾乎都要裝不下，寧星蘿使勁兒壓實了，加了水，文火煎了半個時辰，倒了出來，頗有成就感地端回房中。

女鬼自覺主動地端過藥碗，準備用湯匙喂給床上昏睡的少年。

寧星蘿看了看女鬼手中的藥湯，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傅觀辭。

“放着我來。”

女鬼微怔，看向寧星蘿，而後了然似的嬌羞一笑，“是妾身唐突了，想必，這位應當是……”她似是有所顧忌，并未說完，起身将碗遞了過去，“高人您請。”

寧星蘿頗覺古怪地看了一眼女鬼。

這鬼靈好端端的，害什麽羞？又做什麽欲言又止？

接過碗，寧星蘿将藥碗放在桌上，手中施術，只見那碗中藥湯在空中呈一條褐色長線，緩緩流入傅觀辭口中。

女鬼見狀又是一愣，“高人您……不是要親自喂他？”

“我這不是在喂嗎？”

女鬼啞然。

解決完傅觀辭的藥湯問題，寧星蘿便準備帶着女鬼離開，臨行前似是想到了什麽，又轉身回去，伏在桌案上留下了書信。

告訴這呆子一聲，省得他又到處亂跑去尋她。

一切妥當，因着寧星蘿并未去過唐村，無法使用瞬移之術，便帶着女鬼飛到了天上，二人向着相州南城門外唐村去。

這女靈一路從唐村尋過來，也是因為知道她兄長這位師父，那是仙、人、妖、魔都能醫得，便想找他幫忙，可她方成鬼靈，又怕被夫君的那些人發現，只得躲躲藏藏，萬幸才到不久，便遇到了她以為的高人。

“多謝高人願意幫妾身與兄長，我們兄妹定當報此大恩！”要不是此刻飛在天上雲端，這鬼靈怕是又要跪下來了。

寧星蘿已然聽夠了這“高人”二字了，還是她的名字好聽，“我叫寧星蘿，別叫我高人了。你呢？總聽你妾身妾身的，你叫什麽名字？”

“妾身姓唐，名美人。”

寧星蘿一個意想不到，差點兒被雲絆個跟頭。

她尬笑了兩聲，“唐，唐美人……真是個好名字……你哥哥不會……剛好叫唐俊男吧？”

“兄長名為壯實。”女鬼似是沒察覺到異樣。

好一個壯實美人……

“你放心，壯實兄弟只要現在還活着，我肯定能護他周全。”

“多謝高人！不，多謝寧姑娘，來世，妾身定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來世？鬼靈哪來的來世……”寧星蘿說完，見唐美人神色黯然，于是咂咂嘴，又道，“這樣吧……我也不要你報什麽大恩，你要是不願做鬼靈，方才那個躺在床上的，應該懂得超度之法，我們完事之後，我帶你找他，你也不用做鬼靈了，投胎重新做人吧！”

“多謝——”

寧星蘿打斷了她，看向腳下，“別謝了！到了。”

随着二人的降落，腳下的唐村越來越近，天色朦朦亮，正是黎明晦暗之際。

唐村雖不大，倒也是山清水秀之地，屋舍林立，牲畜安逸。只是……這村子像是蒙了層陰霾，總覺得暗沉沉的。

寧星蘿站在村口，信手取來把傘，将唐美人藏入傘中，夾入腋下。

她心知這村子不對勁，看似尋常卻亳無人氣，這村子依山而建，山上那處是否藏有她的肉身還未可知，若是還有東西看守，也是麻煩，不如先找到唐美人的哥哥再說。

于是站了一會兒，她又憑空取來一面鑼、一根棒。

“咣——”

鑼聲響徹寂靜的村莊，驚得雞飛狗跳。

寧星蘿放開嗓子，大喊一聲，“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啦！”

而後，她繼續敲着鑼，大搖大擺進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