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的戀人(上) - 第 9 章 (1)

更新時間:2013-04-25 09:59:39 字數:6175

若問丁卯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心裏存了一個人。

東辰是東老先生收養的孩子。比起卯卯,他的身世更加慘不忍睹——

生他的父母都是吸毒者,東辰剛剛生下來身上便染着毒瘾,之後那對瘾君子把他丢到了醫院的門口便逃之夭夭。當時那家醫院正是東家旗下最大的一所私立醫院,東老先生無意中看到了這個孩子,因染毒瘾而呼吸不暢,他面色已憋得鐵青,卻仍是拼命地喘着,無邪的眼睛裏滿是垂死的掙紮。

東老先生後來說,正是那份掙紮的生命力打動了他,所以他救活了這個嬰孩,治好了他身上的毒瘾。

後來東辰長大,大學時讀了醫科,因東老先生多年來患有難以治愈的心髒病,他便選了心髒科,成績一向極為出色。

“東辰那孩子,從小就不太會講話,可他最懂得對東家感恩。”

東家多年的傭人黃媽如是說。

那時卯卯不曉得東辰是怎樣一個人。

後來卻因為一件事,對這個人起了……不一樣的心思。

那年她十五周歲生日,時序進入秋天。

季節交替之時,南旗島的景色分外怡人。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涼氣卻藏在這樣的良辰美景裏。

一個不小心侵了寒涼之氣,卯卯生病了。

這秋寒來勢如山倒,去勢卻是綿綿不絕,直如抽絲。卯卯身體一向很好,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這病反而重得很。那些天她高燒不退,纏綿病榻,夢裏一直覺得有雙手在握着她的。

有時候那雙手會撫着她的額頭,在她耳邊低喚着她的名字。

那是男人的手,卯卯做夢都能分辨。不是丁伯,丁伯的手又老又粗,斷不會這樣溫柔地撫着她,何況丁伯早就對她愛搭不理啦。也不是東老先生,爺爺雖然對她好,可是他也是有病在身的,哪來的精力夜夜守着她?

是東寅麽?不不不,不會是這個惡魔,那個惡魔巴不得趁她生病的時候狠狠欺負她。

那麽,他是……

那天她恍惚地睜開眼睛,瞧清了面前的人。

他瞧着她醒來,半天沒有說話,過半晌才過去扒她的衣服。

卯卯有氣無力,伸手擋了一下,“你……做什麽你?”

“溫度計。”

他答得簡短,撥開她的手,把放在她腋下的體溫計拿了出來,低頭聚精會神地研究。

“好多了。”

卯卯籲出一口氣,坐起了身,“這幾天,是你一直守着我?”

東辰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是醫生。”

卯卯望着這個寡言少語的男人,一時覺得心裏暖暖的,“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是醫生。”

還得答得這麽簡單,可是他的行動卻不簡單。卯卯想說什麽,卻覺得喉頭沙啞,口幹舌燥,“我……想喝水。”

東辰馬上倒給她,扶她坐了起來,又親自拿杯子喂給她喝。

做着這些的東辰十分自然,他是醫生,自然懂得護理知識,然而一向沉浸在醫學裏的他卻沒有注意到女孩的神色有多異樣。

卯卯眼神越來越柔和,垂下眼,“謝謝你。”

“你趕快把病養好。”

她點點頭。

東辰遲疑了一下,說:“卯卯,生日快樂。”

丁卯卯一怔,擡頭,“今天是幾號。”

聽他報了日期,她有些失望,“都過去兩天了。”忍不住又是一笑,“謝謝你,東辰。你怎麽知道我的生日的?”

女孩笑起來眼睛變成月牙兒,十分動人。東辰瞧着,老老實實回答:“東寅說的。他讓我看着你,說你醒過來,就對你說生日快樂。”

卯卯聽聞此言,下意識地斂起眉,嘀咕:“那個惡魔。”

“他一直守着你,照顧你,不過這兩天他有事在身,所以不在。”

“他一直守着我?”

卯卯重複一遍,覺得有些不可置信,也不打算去相信。守着她的人是東寅?那個只會欺負她的惡魔。哦,她才不會相信。

“吶,他還留了生日禮物。”

東辰從床頭的抽屜裏取出來一只盒子遞了過去。

盒子是象牙色澤,包裝紙上印着暗色的花紋,盒上結着粉色的緞帶,瞧上去極為精致。卯卯到底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她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瞧得心動,問東辰:“是什麽?”

東辰搖搖頭。

卯卯伸手結開了緞開,把盒子打開。

裏面是一套淺緋色的內衣。

那是櫻花瓣一樣極為淺淡的緋紅,紡紗質地,前扣位置系着一只黑色的小蝴蝶結。同色系的底褲也是如此,肚臍處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結,淺緋與純黑相映,說不出的純真,說不出的誘惑。

卯卯瞧着這香豔可人的禮物,一時受不住刺激,呆在那裏。

東辰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別開臉。

卯卯不知自己擠出了什麽表情,她的心情一向是寫在臉上的,不懂得掩飾。臉頰像是失火一樣發燒,多半卻是因着憤怒,“——東寅呢?”

惱羞成怒的她坐直了身子,就要跳下床。

東辰趕忙拉住她,“你還沒有康複。”

“誰在乎!東寅呢?”她怒氣沖沖提起盒子,眼裏像在冒火。

“卯卯,這禮物不好嗎?東寅說是很久以前挑的,就等着你生日時給你。”東辰的眼睛裏完全沒有笑意,十分認真,“你為什麽這麽生氣?”

“換做你試試!”

卯卯羞憤難當,她一向是笨嘴笨舌的,難得這樣反诘。東辰為她的話而扯了扯嘴角,停了須臾,低低道:“卯卯,東寅他……是真的有事。”

東辰語氣加重,默默地把水杯放回床頭。

這樣的語氣不同尋常,這樣的沉默也有些刻意。

卯卯腦子雖不伶俐,天性卻有幾分敏感,她覺出不對勁,又問了一聲:“他在忙?”

“在忙……”東辰緩緩低下頭,“東老先生的喪禮。”

卯卯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爺爺他……”

“他病故了,卯卯。”

卯卯用了許久的時間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待得終于回複意識,尚未痊愈的身體卻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氣,難以支撐。

“……他走得很安詳,是在睡夢裏去的。”

東辰的聲音輕輕的。

卯卯覺出他的聲音低啞,擡頭,看到有液體滴落下來,落在了她橫在床邊的手上。

這是什麽?

他眼裏閃動的是什麽?卯卯一時糊塗,怔忡地看着東辰。

她從來沒見過男人流淚。

東辰在掉淚,而且不打算掩飾自己的悲傷,為着一個孤獨老人的離去。而這個老人,于他則有着大恩大德,他終生感懷。

卯卯起了身,半跪在床上,把紙巾遞到東辰手裏。

她和他都是被抛棄的人,都由東老先生收養。彼此一個眼神便能了解對方的心情,感同身受。

親人離去的痛,有人能分擔,總歸會好受一點。

卯卯緊緊地握住了東辰的手。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從那時候開始,不管是走在人來人往的路上,還是坐在嘈雜的課堂上,她腦海裏總會浮現那天的情景。

東辰的眼淚落下來,她瞧不到他的表情,卻看到那顆剔透的眼淚落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那天她一直沒有擦幹那滴淚,那滴淚附着在她的手背之上,像是帶了奇異的燙灼,久久彌留,直到被風幹。

從此心裏就烙下了一個小小的印。

那年秋天,參加完東老先生的喪禮,秋意便濃了起來。

東家大宅的人們對東老先生的離世一直有心理準備,悲傷總是難免,秋去冬天時間滑過,終于還是慢慢地恢複了平靜。

遺産劃分十分簡單,其中的五分之三給了東寅,餘下的東辰和卯卯各得其一。老先生的分配十分公平,何況即使有任何不公,也沒有誰會去追究。卯卯和東辰一直對他感恩戴德。

東辰辭去了陌城的醫職,回了南旗島在本地的一家公立醫院就職。

這也是東老先生臨終之前安排好的,要他做東寅的監護人,直到他滿十八周歲。

卯卯依然住在東宅,身邊有黃媽周伯照拂她的生活起居,還有一個常常來看她教她功課的東辰。東宅上下幾個人,竟全是圍着她一個小女生轉來轉去。大家待她完全稱不上嬌寵,有時候見她偷懶,照例是一通臭罵。

卯卯的同學都知道她的身世,眼看着她生活在東宅,自然會有人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丁卯卯,東家的大房子以後就是你的了嗎?”

問她是班上的一名女同學,名叫孫雅蕙。

那天丁卯卯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身旁還有卯卯多年來的同桌,一個叫寧三的女生。

丁卯卯不覺有異,坦然答:“是東寅的。”

“那,以後也算你的咯?”

那個姓孫的女同學語氣有些酸酸的,見丁卯卯斂着眉一臉不解,幹笑道:“你不是東家少爺的童養媳嗎?你是童養媳,遲早會嫁給東寅的吧?到時候房子豈不是你們夫妻共有財産?”

寧三在一旁聽得忍俊不禁,“還夫妻共有財産呢,孫雅蕙,我真服了你!”

孫姓的女生撇撇嘴,“我倒佩服卯卯呢。”

“誰說我會嫁東寅?”卯卯斂眉盯住她。她即使再笨,也能察覺到這個女生對她一點兒也不友善。

“你不會嫁給他嗎?那你現在得了東老先生的遺産,也可以說是經濟獨立了,幹嗎還住在東家?”姓孫的女生斜睨着她,忽然又笑起來,“前段時間東老先生生病,卯卯可是會逃課跑回去看他的吧,之後他去世了,遺囑上果然有卯卯的名字。”

卯卯和寧三同時停了步。

後者伸肘,輕輕地撞了孫雅蕙一下,“是不是心裏在酸酸地冒泡?”

“哈?”

“是不是覺得意氣難平,為什麽沒有那麽一個富闊的老先生來認你當孫女?”

“寧三……”

“是不是覺得東家少爺長相太有看頭,為什麽做東家童養媳的偏偏是丁卯卯這笨丫頭,而不是機靈活潑讨老師歡心成績又向來不錯的你?”

孫雅蕙怒道:“寧三你胡說什麽?”

“孫雅蕙呀孫雅蕙,心裏的陰暗面被揭穿,終于忍不住發火了?你媽媽平時可是自小就教導你要做淑女的喲。”

年少的寧三,修養到底還是不夠,惹得孫雅蕙氣急而哭,噔噔噔跑回了家。

卯卯自此比從前沉默了些。

寧三見她消沉,就問她:“卯卯,你是不是……還在意孫雅蕙的那些話?”

“唔?”

“莫理她。”寧三說着,皺起眉,“那個孫雅蕙,她和我住在同一片住宅區,都是窮得丁當響的貧民。可是她情況比我好得多了,孫家媽媽的價值觀是天天教育女兒做淑女,好等日後嫁給有錢人家的大少爺。”

卯卯聽着,表情似是十分了解,又似是完全不懂。

寧三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剛開始的時候,初和卯卯做同桌,寧三也受夠了卯卯那“何不食肉糜”的天真,那天真和家庭狀況極差的她相比,簡直是嘲弄而可恥。随着後來慢慢了解,她才曉得這家夥本身也是無辜——

有人把她放在溫室裏,把她當作小小的寵物,鎖起來。讓她看不到外面世界的黑暗善惡。

是那個把她放在溫室裏的人太過霸道,向來不過問她的意見。

可是,她心裏究竟有沒有東寅?

那年寒假開始後,卯卯時常跑去寧三家裏,一起玩一起做功課。東宅裏沒有人約束她的自由,她便越發不想回去。

“貓貓,收拾好行李,我們去陌城。”

有天從寧三家裏玩完回來,丁卯卯聽到東寅這樣對她說。

那時已經臨近春節。黃媽他們都回老家過年去了,東辰忙于工作,家裏只得卯卯和東寅,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卯卯話一向不多,也不問他去陌城做什麽,只是站着不動,“馬上要過春節了。”

“就是因為過節,所以要帶你出去玩。”

丁卯卯嗤之以鼻,“陌城有什麽好玩的。”

“是沒有好玩的,不過我去是有點事。”東寅微微笑着,慢慢靠近了她,“可是哪裏放心小貓貓一個人在家?我得帶上我的小寵物。”

卯卯聽得大為厭煩,“我不去。”

“如果你不去,家裏可只剩你一個人了。”

卯卯聽着,神色動了動,“東辰呢?”

“東辰也算是家裏人?”

說着這話的東寅帶了漫不經心的笑。近來東辰一直住在外面,他向來以工作為重的,自東老先生過世他便一下子失去了動力,十分低落。

丁卯卯聽了那話,臉色卻一下變了,“東寅,東辰他不算家裏人?”

東寅一怔。

卯卯的黑眸裏像是燃着一團小火焰,她在生氣。這氣憤的情緒還在不斷升級,眼看就要爆發,“東辰姓東,東老先生在世的時候他比誰都孝敬,東老先生走了,他現下是你的監護人,滿腦子都想着怎麽照顧你,東寅,你——你不當他是自己人?”

卯卯很少講這麽長的一串話,臉都因為憤怒而變得紅通通,黑眸越發生動。

東寅心裏有怪異的情緒慢慢浮上來,緩緩湧動。

他知道她在生氣,為另一個男人抱不平。他不知道她這憤怒從何而來,看着她生氣的模樣卻忍不住怦然心動。

情緒瞬息萬變,面上卻仍是淡淡的毫不表露。東寅擡手,很自然地順一下她的短發,“卯卯,你在生氣?”

她避他如蛇蠍,直覺地後退一步,“東寅,你是一個自私的家夥,你根本沒有心。”

十七歲的東寅,手停在半空中,嘴角的笑還沒有來得及斂去。

那笑于是便多了幾分輕佻的意味。

人人都道東家少爺年紀輕輕便是灑脫不羁的浪蕩子,他從未有過介意。這時他卻聽到他的卯卯朝他吼着,他是一個自私的家夥,他沒有心。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聽到自己開口:“沒有心?呵,貓貓,你很有心。只是我沒想到,你對外人倒是格外有心。”

“外人”二字再次刺傷了卯卯,她捏住拳頭——

“我也是外人!東寅,我連自己姓什麽都不曉得,我甚至不姓東!”

東寅笑意稍斂,嘴角多了幾分冷冽,聲音卻越發輕柔:“你遲早會姓東。”

卯卯到底還是聽懂了他這話的意思,孫雅蕙的話一下子回響在耳邊——

你不是東家少爺的童養媳嗎?你是童養媳,遲早會嫁給東寅的吧?

那些話刺耳無比,在卯卯的記憶裏從未有一天磨滅。

臉色遽然而變,她伸手重重推開東寅,“少自作多情!東寅,你休想,你休想!”

說完便轉身跑掉了。

長廊上是冬日午後的陽光,卯卯跑得很快,那腳步聲驚擾了些許灰塵,散布在午後陽光之下,映成了細細碎碎的流金。

十七歲的東寅,眼神淡到沒有,緩緩把手伸向半空,觸摸着那個已消失在長廊盡頭的影子。

那麽多年過去了,第一次萌生如此強烈的念頭——

想緊緊地抓住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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