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一直沒有減小。

入夜之後溫度驟然降低，擔心火光會引來人群，陸生和布布只借着殘舊的房屋掩蔽身形，稍事休息。靠在陸生懷裏的布布滿腦子都是雨滴怕打着篷布的聲響，嘈雜而密集，困得不行卻又不敢真的睡過去，只好迷迷糊糊地盯着對面房屋坍塌的一角，那堆被雨水浸泡得腐爛的木材。

這座臨時栖身的小屋是陸生找到的。它被建在山毛榉林深處，接近山腳的位置。怕是早已被人遺棄，年久失修，有一半屋子都坍塌了。從屋中剩餘的物件來看，應該是個守林人住的小屋之類的臨時休息室。

盡管又是雨夜奔逃，又是倉惶躲藏，陸生卻并沒有表現出多少困倦的意思。當他第五次告訴布布可以睡一會時，話語裏已是沒有先前的堅持了。

“為什麽不願意睡覺？”他摸着女孩柔軟的額發問，“夢裏有什麽讓你害怕的東西嗎？”

布布沉默了，直到陸生稍稍握緊她的手指，從指尖傳來的壓力和溫度讓她恢複了一點精神，才茫茫然地開口：“我……”白霧中的荒原，黑色的鴉羽，每一步都深陷入沼澤，刺骨的空氣讓人不寒而栗。“我總覺得，我沒有辦法理解。”她轉過頭去看陸生，眼角微微發紅，“我接收不到它的提示。”

說完，布布喪氣地垂下肩膀，自暴自棄似地想要掙脫開陸生握着她的手。

“那麽我也去看看吧。”少年的聲音裏并沒有多少特別的情緒，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滑頭鬼，是夢境的妖怪啊。”他的眼中有微弱的笑影，布布辨不清那究竟是自信還是自傲，或是二者兼有。只是他這樣的神情莫名給了她自信，她也握緊了陸生的手指，抿着嘴唇堅定地點了點頭。

“睡吧。”

本來就一直在犯困只是拼命不想睡着的人精神一松弛，很快便沉沉地睡着了。陸生抱着她換了個較為舒服的姿勢，屏息暗暗傾聽了一會，這才閉上了眼睛。

……

雨。

比入睡前的雨勢還要滂沱，自深沉的夜空而下。

滿世界都是雨。

陸生站在樹林的一側，他保持着擡頭望天的姿勢好一會，直到那些雨水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紛紛往他身上砸落，他才往後一躍，避開猛烈的雨勢，隐入了山毛榉林中。

彌漫着白霧的樹林幽深而靜谧，沒有月輝照耀，在其中穿行的陸生完全憑着靈覺避過一蓬又一蓬茂密的樹枝，即便是确信對方并不會傷害布布，他也不免露出了一點焦急的神情。

——這片夢境的制造者，或者是其他人，在排斥他。

山毛榉林好似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正如這場永不停歇的雨一般。

年輕的奴良組三代目縱身躍上一棵山毛榉粗壯的樹幹，他的身手矯健，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又一蓬直沖他而來的樹枝，雨水從他的發尾飛離，在即将與其他億萬顆水珠融為一體時被一抹冷冽的銀色截斷——它化為了無數更加細小的存在。

陸生拔刀了。

對人類無法造成傷害的妖刀彌彌切丸，在經過花開院的天才鑄劍師秋房重鑄後，刀身比天水還要澄澈，同月輝般清耀，象牙為柄，疊鋼成刃，紋龍于刀，封咒入鞘——對妖類更具殺傷性。

陸生就拿着這樣一把細刃直刀往雨霧和樹枝間輕輕一劃，那刀身一側，細得同根銀線似的，輕而易舉地斬斷了暴雨不斷的夢境。

頃刻間灰色的霧争先恐後地從那片裂痕之後湧出，很快便把下着雨的山毛榉林吞沒了。反手持刀的陸生随之踏進了灰霧之後的世界。

……

布布再次睜開眼睛，世界從橫向轉變成正常的豎立視角。

燦爛的光線自頭頂落下，周圍的一切都在這樣的光線下。現實中被暴雨圍困的女孩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那是太陽的光。

陸生并不在身邊。

她朝左右張望着，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狹窄的道路上。小道的一邊是湖，而她的身後是連陽光也無法完全進入的幽深樹林，其中有巨大的樹木蜿蜒至湖面，垂下數條樹須，落進了同樣不知深淺的湖中。

布布沒來由地感到熟悉。

盡管感覺不到陽光那種溫暖的熱度，但光憑眼前這幅景象，卻也完全能讓被困在雨中的女孩慢慢忘卻了自己的目的。

夢境是那樣倦怠而慵懶，它美好得能把世上最珍貴的事物展現，也邪惡得在不知不覺間侵吞了原本的美好。

布布置身于晴朗溫暖的午後，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溫暖的事物。她僅僅只是被迷惑了很短暫的時間，便很快記起了關鍵的一切。

之所以會覺得熟悉，是因為之前就看到過啊。她咬着指尖想，只是前兩次都是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從那條通往廢棄教室的走廊往湖邊和樹林這邊看。

仿佛是為了印證布布的想法，延伸至湖面上方、原本只有垂須的樹枝上驀然多了幾條人影。

這情景并沒有駭到布布。

她的思緒慢慢清晰了。

不知何時出現的灰霧慢慢吞噬了原本燦爛日光下的景物，那條連接着廢棄教室的走廊再次出現了。

這次它從湖面上而來，直直地落到了布布的腳邊。

仿佛是挑釁地邀請着。

布布并不懼怕這詭谲神秘的長廊，她能感覺到指尖陸生的溫度，連同情緒也被他帶動，她便從容地擡起腳踏上了那條破敗的長廊。

噗。

踏上長廊的同時，布布的雙腳便陷入了渾濁的泥沼中，有無數厚重的泥漿從長廊上下争先恐後地湧出，很快長廊便被吞沒，連構架都看不清了。所見之處盡是湧動着的泥漿，甚至于其中有浮動着的人體。

這樣的場面終于讓布布的從容神情一掃而空，她捂住嘴，許久，總算沒讓自己吐出來。

這只是夢……只是夢……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個夢境中充斥着的死氣也是夢境的一部分。

泥漿裹着屍骸湧動着向布布逼近，她的雙腳也被泥漿裹住，想要後退卻無力動彈，眼看屍骸越來越近，布布的身體往後一個踉跄——

緊接着是雨水。

從她身後而來，鋪天蓋地的雨水。

陸生單手攬住布布的肩膀，阻止了她後墜的趨勢，又順勢把她抱到懷裏，避免了她的視線再接觸那些死物。

“好啦，別怕。”他在她耳邊溫柔而親昵地說道，“我來接你了。”

銀發的少年把刀刃的方向對準了長廊的盡頭。

“現身吧，”比往日要低沉淩冽的聲線引起了這片夢境的微妙震顫，滑頭鬼之孫用他柄妖刀指着飛落至泥漿之上的黑色烏鴉，瑰紅的眼瞳淡漠地俯視着并命令道，“給我變回原來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彌彌切丸那段我是胡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