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羽畫空 - 第 17 章
第17章 第十七話 與你相稱的顏色
她長長的頭發輕柔地散開,一身黑色的少女舉起了手中的刀刃。
“這下子——”玩具就是玩具,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了。羽衣狐輕蔑地想着,執刀就要砍下,“就真的結束了。”
(不能這樣。)
在某個瞬間,她的耳邊有個柔弱的聲音輕輕地呼喊着。
(……我不能再傷害……)
羽衣狐蹙起眉,無視那個聲音,銳利的氣息叫嚣着劃破了早就殘破不堪的木柱,碎裂的聲響在她耳中是那麽動聽。
比那個時有時無的微弱女音要動聽多了。
(——快給我想起來!)
可是須臾間,她如閃電一般的刀刃還在砍下的過程中,耳邊如同驚雷一般響起了一個女孩子稍顯稚嫩、卻充滿不容違抗的氣勢的命令。
于是,一直試圖拒絕想起的回憶終于剝離了塵埃,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裏放出光芒。
無數的驚呼在羽衣狐的耳邊炸響。
“什麽啊那是!”
“二代目……”
“……鯉伴大人被刺了!”
其中有個少年的聲音,比風聲還要微弱,在她耳邊轉瞬即逝地一聲:“父親……”
鯉伴。
父親。
她隐隐聽見有什麽東西裂開了,從其中湧現出無數本不應該屬于她的東西。
無盡的痛苦和絕望的情緒占據了她的腦海。她扔掉刀,緊緊地抱着頭,試圖把那些讓她痛苦的東西清除出去。她的尾巴條件反射地貫穿了一個試圖攻擊她的陰陽師,盡管尾巴的主人仍舊沉浸在突如其來的痛苦中。
我……這些不是我的……
她的尖叫聲從喉嚨裏不受控制地擠出來。
不是……絕對不是……
難以名狀的窒息感束縛了她的身體。羽衣狐有些呆滞地從手臂中擡眼望去,自己周身都被咒文束縛着。然後她聽見了尖叫聲,她的身體被一把鋒利的刀刃貫穿了。
不是她的刀。
對了,是那個可恨的滑頭鬼的刀。
四百年前,四百年後,同一把刀。
她憤怒地擡起手想去抓那把刀,紛湧而來的記憶和耳邊若有似無的呼聲立刻打敗了她。終于她的手又垂了下去,身體因為遭到攻擊而微微後仰。她看着那些碎片一刻不停地落下,上面都是她的記憶。其中有一片離她很近,那上面只有一個男人的面孔,半阖的金色眼瞳微微帶着笑意,好像正在看着她。
好熟悉……
她剛剛覺得懷念,那片碎片就迅速地落了下去。
她心底藏着的東西和那片碎片一樣,徹底碎裂了。
“……父親大人……”
恍惚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太好了。)
(終于想起來了。)
在那片乍然出現的金色光芒中,有大片大片盛開的棣棠花輕輕搖曳着。
腦海中的混亂停止了,傷痕累累的身體倒了下來。她在心中松了口氣,好像有什麽東西終于離開了,讓她獲得了釋放。
碎片落在殘破的建築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一些細碎的裂片從城中滾落,細細碎碎地撒到了城外的道路上。
布布怔怔地望着那一地的碎片。它們從空中落下,碎得徹底。
哪一片是關于鯉伴叔叔的記憶?
那場鯉伴倒在血泊中的夢不是夢。那是越時之事,發生在過去和未來的事情。
被土禦門空的式神告知羽衣狐現在所依附的身體的主人與奴良鯉伴有所聯系,又被告知了“山吹乙女”這個名字,所以當她夢見那片血色時,才會不顧秀元先生的告誡,離開了花開院本家,獨自來到二條城。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大概也無濟于事,但潛意識裏想要保護那個人的願望那麽強烈。
真相殘忍得就像被揭開的疤。
那一片金色的光芒明明應該是希望,可現在它只代表着黑暗的降臨。
那個男人——鵺——傳說中的陰陽師晴明,輾轉千百年,終于再一次降臨了。
這個時候應該感到恐懼和絕望,可布布只是覺得難過。
她不清楚這股從心裏湧出來的情緒究竟是否是屬于自己的,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難過什麽。
(……布布……)
她聽到遙遠的聲音,像風一樣在她耳邊低語。
(到我身邊來。)
嗓音溫柔低啞,它的主人千百次地呼喚着自己。
那個人的名字在她嘴邊呼之欲出。
我……我很想……
在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時,她多想立刻回應,然後像平時一樣,去到他的身邊,躲進他的懷裏,那麽什麽樣的煩惱事也再不會影響她了。
可是現在不行。
布布努力地把眼淚逼回眼眶。
她逼迫着自己不去回應,去忽視自己心底的想法。
現在還不行。
她望着二條城頂,眼睛眨也不眨。
再過一會……我就馬上到你身邊來。
奴良滑瓢攥緊了手中的刀,想要立刻到他的孫子那裏去。
果然是山吹乙女。他暗暗想,陸生他一定有很多疑問。
“布布小姐!”
鴉天狗的聲音讓滑瓢的注意力轉向了身旁,年紀小小的女孩子臉色愈加蒼白,他趕緊出手去扶,那孩子的身體竟然隐隐發抖。
“喂,還好吧……”
滑瓢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片恐怖的電閃雷鳴中。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恍惚的藍色,耳朵裏一直回蕩着那種貫徹天地的雷鳴聲。
發生了什麽?
那片恐怖的聲響響起的時候,布布一下子沒站穩,連帶着扶着她的奴良滑瓢一起跌在了地上。
是結界。
心口一陣陣的惡寒交織着難以名狀的痛苦讓布布的思維無法集中。
束魔結界遭到了攻擊。
籠罩在京都上空龐大的束魔結界被攻擊得顯現出了初始的模樣——數百條藍色的虛無光線從地面扶搖而上,在空中彙集,把整個京都地界都籠罩在其中。
若有似無的波浪聲從遙遠的地方傳到布布的耳中。
——存放在千本鳥居加固點裏的龍珠消散了。
是了,作為制造出“龍珠”的狴犴本人并不在這裏,因此凝結了他的力量的龍珠也受到了限制,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力量。
(時間差不多了。)
少年冷靜的聲音突然傳來,布布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土禦門空的聲音。
“滑瓢爺爺?”
她從地上爬起來,扶着還沒有從震蕩中恢複過來的滑瓢,默念了幾句從前空經常給她念的咒語。
“……嗯?”上了年紀的奴良滑瓢按了按額角,眼中恢複了一絲清明,“發生什麽了?”下意識地往周圍一看,大部分随從的妖怪都趴在地上,樣子昏昏沉沉的。遠方天空隐隐約約閃現着幾道弧形的藍色閃電,一直在腦中回蕩的巨大雷鳴聲倒是消失了。
“束魔結界受到了攻擊。”布布指着二條城上空,終于從地獄來到人世的晴明懸立在那裏。“那個人——晴明他想要大規模破壞周圍的建築,因此遭到了結界的反抗。不過不用擔心。”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滑瓢想,她可能是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很顯然失敗了。“晴明……應該不會停留太長時間。”
——為什麽?
滑瓢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您要立刻趕過去。”布布拿出一顆指甲片大小的圓珠,“把這個交給和秀元先生他們在一起的土禦門空,他知道怎麽做。”
滑瓢接過布布遞過來的東西,“你不過去?”不到陸生身邊去?
布布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會去的……但不是現在。”她往閃現着藍色弧線的天空望了一眼,可滑瓢察覺到她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往二條城的方向看。“請趕快去吧。”
二條城之上。
陸生接住替自己擋下晴明一擊的黑裙少女,踉跄着跌倒在瓦片和殘木之間。柚羅從剛剛的震蕩中勉強恢複過來,眼前銀芒一閃,許久不見的奴良滑瓢出現了。
太好了。柚羅松了口氣,陸生同學的爺爺來了。
可是在柚羅認為應該馬上走向孫子的滑瓢卻一個轉身,來到自己身旁——把什麽東西交給了土禦門空。那個和她一直不對盤的禁厭師好像從晴明出現就表現得怪怪的。不過其實仔細想想,與花開院關系不睦的土禦門這一支,好像一直有着“晴明後裔”的說法,面對突然出現,而且明顯還是作為反派的祖先,心情一定很複雜吧……
完成布布交代的事情後,滑瓢立刻地奔向了孫子,同時也看清了他懷裏的那個少女的面孔。
雖然被鮮血污濁了,但是這張臉……果然沒錯。
他嘆了口氣。
果然是山吹乙女。
崛川道。
布布在受到結界影響還沒有恢複的妖怪群中站着,本來身材瘦小的她眼下卻格外突兀。
她自滑瓢離開就一直那麽站着,垂在身體兩側的手虛握成拳,直到身後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身,她才擡起頭,慢慢地轉過身去。
有個少年朝她而來。
土禦門空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穿着白襯衫和軟毛線外套,腳步不緊不慢,俊秀的臉上甚至帶着微微的笑意,姿态閑适得像是觀光客一樣。
布布沉默地看着他走近,他的一只手抄在褲袋裏,另一只手輕輕提着一把直刃刀,樣式和陸生的彌彌切丸很像。
薄得從側面看像一根細線一樣的刀刃上不斷滑落着鮮血,一滴一滴随着空的腳步而灑落。
布布張嘴想說些什麽,然而剎那間她又再次産生了不适感。這次更加強烈——她看見了在發動森羅殿時瞥見的東西。
一個微弱的金色星芒。
仿佛感受到某種指使,她仰起臉,二條城上空晴明所在的前方,有一個清晰的星芒慢慢地消散在空氣裏。
“我很抱歉。”
時隔多日,布布再次聽見空的道歉。
“很抱歉讓你把自己和地獄架起了聯系。”
布布沒有回答,她走近了空,沉默地握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
溫熱的血液沿着她的手背肆意流淌着。
“就在剛才。”那聲音聽着像是随時會化作風遠去,如果不是靠得極近,誰也不會發現臉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的少年在發抖。“留在本宅的……”
布布聽着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緩慢而沉重。
“留在本宅的……我的親族們……”
空的聲音裏充滿了迷茫和憎恨,他用力地把話說完:
“他們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