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羽畫空 - 第 14 章 血染棣棠

“我聽說你是近幾個月才開始練習的?”

沒頭沒尾的話讓布布愣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到對方拂動的袍袖上,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問題是什麽,“是的……因為之前我并不清楚……”

秀元卻很快打斷了她的話:

“只修習了幾個月就能夠發動‘森羅殿’這樣傳說中的術……雖然并不完整,但成效依舊讓人驚嘆。”

面對這樣的誇贊,布布卻低下了頭,隐隐咬着嘴唇:“沒什麽好驚嘆的。”她揪着被面,聲音中帶着一絲竭力克制的顫抖,“因為我是靈媒,因為體質特殊,擁有這樣的進步就好像作弊一樣。”

可自己即便是擁有這樣優異的體質也無法改變任何現狀:在竭盡全力築起森羅殿的同時,竟然完全忘記了自己本人作為施術者的安全——一旦作為支撐整個術的術者受到攻擊,任何敗退的跡象都會對術造成影響。這也是為什麽傳說中強悍的森羅殿會在頃刻間瓦解的最根本原因。

雖然森羅殿是號稱傳說中的術,但就像射擊一樣,一樣的槍支拿在手裏,命中率卻是由射擊者決定的。

所以說連作弊都是蹩腳的手段。

哦呀?秀元一側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挑起,顯然眼前這個小姑娘的責任心給自己造成了過重的壓力——才十三歲而已,如果不是面對這種混亂的情況,以她的性格和能力,短期內進步空間還是非常巨大的。

他不動聲色地望着女孩微微顫抖的眼睫,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看來是自己無意的問話造成的壓力啊。

傳奇的陰陽師探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看來你并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啊。”他輕笑着說道,“靈媒體質的人确實比常人更加适合修煉‘術’,過程也更為順利,但是——靈媒真的意義并不在此。”

“嗳?”

布布終于擡起頭,看向嘴角挂着微笑意義不明的傳奇陰陽師。她下意識地(并且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從他口中能說出重要的話語,因此表情格外認真。

然後這位傳奇的陰陽師繼續說:

“靈媒——是要被供起來的!”秀元握拳,語氣激昂,“放在最安全最重要的地方,用最美麗的花和最芬芳的香裝飾,成為衆人的信仰!給予衆人希望!”

“……”

半晌,布布才讪讪地說:“我又不是菩薩佛祖。”不過臉上總算有些血色了。

秀元依舊微笑着,“總之是差不多的一個意思。能力是一方面,思想上又是一方面。難道你沒有能力,你的朋友和同伴就會棄你于不顧嗎?”

“當然不會。”布布揪着被面,“既然是朋友和同伴,那麽大家……”

“你自己很明白嘛。”秀元露出滿意的神色,“所以不用自責,因為大家彼此都明白。”

因為是朋友,是同伴,所以彼此照應,即便是拼盡全力之後失敗了,也不會被怪罪。

所以,沒關系的。

這些道理……明明之前自己已經想明白的。

胸臆間湧起一股既無奈又好笑的情緒,果然自己太鑽牛角尖了。

“謝謝您,秀元先生。”布布拉住秀元的袖擺,淺色的瞳眸恢複了明亮的光彩,“我一個人可以的,分形用久了會影響本體的吧。”

秀元自始至終微笑着的面孔閃過一絲訝異,繼而贊嘆地點了點頭:“不愧是靈媒,連‘我’不是‘我’都察覺到了嗎。”

布布羞澀地笑:“因為您的精神狀态好像不大穩定。”一會深沉一會激昂,一會大叔高深狀一會少年熱血樣,是個人都會察覺到吧。

秀元:……

“總、總之,好好睡一覺,你的身體需要休息。”秀元的身體自下而上逐漸呈透明的趨勢漸漸消失在房間裏,“記住,睡一覺噢!”

睡覺麽……

随着這個想法而來的綿綿倦意侵占了身體,柔軟的床鋪仿佛有無盡的吸引力。

那就睡一覺吧。

……

最近似乎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做一些夢。這大概和陸生有關吧,畢竟他是屬于夢境的妖怪啊。

布布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的景象從一片沉寂的黑暗慢慢被倦怠的光線籠罩。

耳邊捕捉到微弱的風聲,一個恍神,周圍的景象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她腳下鋪就着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石子路,道路兩旁長滿了茂盛的草木,随着微風輕輕搖擺,鼻翼間偶爾能嗅到若有似無的花香氣息。

布布站在原地,一條柔軟的枝條掃過她的手臂,感覺真實。

她的視線往石子路的更深處望去。

這裏除了風聲和花香,似乎……還存在着什麽?

探尋的念頭催動布布往前走去。

沿着石子路前行,路途曲曲折折,不知道在夢中耗費了多少時間——畢竟在夢中身體應該是不會感到疲累的——周圍的景象終于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風聲逐漸隐去了,花香卻明顯起來。芬芳醉人的,幾乎讓人溺死在這個夢中。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豁然開朗。

大片望不到盡頭的金色花叢,正是這醉人花香的源頭。花朵相依,成片成片的花瓣随風飄落,像是開到鼎盛即将衰敗的征兆。

是棣棠花?

布布拿下落到她肩膀上的金色小花猜測着。

“哈哈……”

小孩子的笑聲突然出現在身旁,布布悚然一驚,有了之前在千本鳥居的遭遇,加上在構築森羅殿時全然忘記自身安全的糟糕經驗,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施術的手勢。

一個小小的吳服男孩旁若無人地從她身邊跑過,在一個遁入黑暗的轉角停下,回頭歡快地招呼着:

“小姐姐!”

小、小姐姐?

布布凝視着小男孩愈看愈眼熟的面容,有點糊塗了。

他看得到我?

緊接着她又聽到小男孩的聲音:“父親、小姐姐,你們快點啊!”

“陸生,慢一點。”

有個沉穩又倦怠的男性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陸、陸生?等等、這個聲音是……

俊美的黑發男人從另一側的黑暗中走來,他的姿态閑散,臉上雖然帶着點“真是麻煩”的表情,眼中卻是溫情脈脈。而他身邊,還跟着個個子只到他手肘的小女孩。

布布瞪着眼睛望着這兩人逐漸走近。

……這個聲音,這個樣貌,毫無疑問是幼年的陸生。

布布某次在陸生的媽媽若菜夫人的熱情招待下有幸看過陸生的成長史,當他還是這麽大時,陸生的父親鯉伴确實還沒有過世。

那麽旁邊這位“小姐姐”又是誰?

布布并沒有聽陸生說過他有類似的童年玩伴——

漆黑的發,漆黑的眼,連穿在身上的裙子都是漆黑的。這個樣子雖然有些詭異,但是小女孩的臉上卻洋溢着幸福滿足的天真笑容。她拉着鯉伴的手,從布布身旁經過。

陸生驚喜的聲音被不知何時又起的風帶來:

“啊!那是什麽啊?”

金色的花瓣飄落得更多了。

“陸生,不要去太遠的地方哦。”

鯉伴輕笑着囑咐道,下一刻,他的目光卻定定地落在那片金色的花叢上。那個小女孩也被大片的花叢吸引,跑上去輕嗅着花朵的芬芳。

布布站在他們的斜後方,鯉伴臉上的表情她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某一刻,她确定自己感受到了悲傷的情緒。

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揉搓着心髒,莫名的心酸情緒包裹住了原本的恬淡。

“……山吹花開七八重,堪憐竟無子一粒……”

風中隐約傳來鯉伴的聲音,溫柔缱绻。

“那之後我查了很多山吹的話語,‘優雅’、‘高尚’……”

啊,對了。

布布想起來,爸爸說過,棣棠還有一個名字,是叫做“山吹”。

那句俳句……布布蹙起眉頭,努力理解着其中的含義。

“還有就是……‘無法等待下去’。”鯉伴的目光逐漸暗淡,他緩緩垂下眼睫,如同嘆息一般地說道,“就像是……我們的女兒一樣……”後一句輕地宛若呓語。

金色的落花被風吹往布布的方向,在她的腳邊徘徊、落下、堆積。

風裏合着的花香氣息漸濃,甜蜜地讓布布逐漸感到詭異和不安。

棣棠花……棣棠花有花香嗎?

布布五指攥拳,指甲掐着掌心,心中愈發慌張,之前被秀元治療過的右手臂驀地疼痛起來。就是在她垂眸查看手臂的一瞬間,狂風平地而起,金色的花瓣缭亂地飛舞着擋住視線,一縷尖銳冷漠的光刺進布布的眼中。

“唔!”

怎麽回事?

布布勉強從擋住雙眼的手臂縫隙中望去,還沒看到什麽,周身狂亂飛舞着的花瓣仿佛長了眼睛似地往布布身上貼,即便是柔軟地幾乎沒什麽重量的花瓣,在如此恐怖的數量下,也讓未及成年的女孩子身形不穩,跌倒在地。

慌亂間下意識地用了受傷的右手支撐身體,布布痛得幾乎要流出眼淚。她小心翼翼地在花瓣的風暴中擡起右手臂,原本已經經過治療幾近愈合的、被土蜘蛛劃傷的傷口驟然裂開,不過幸好沒有流血。

布布松了口氣,垂眸的下一瞬,當她的視線觸及右手掌時,剛放松的神經再一次緊繃。

——她的右手掌許是因為剛剛撐着地面,掌心粘着好幾片花瓣。那些金色的花瓣卻混合着鮮血,粘稠溫熱的觸感讓布布感到一陣寒意。

擡眼望去,周圍在風中狂舞的花瓣,多多少少……都帶了血。

怎麽……怎麽會這樣?

布布掙紮着站起來,頂着風與花瓣踉踉跄跄地前行。那些帶血的花瓣不斷地向她襲來,每一片都帶着一縷溫熱的鮮血,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右手臂上的傷口疼得要命。

布布被風與花瓣弄得幾乎失去感覺,要不是臉頰上溫熱的淚液,她都不知道自己疼得哭了。

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滿目的花瓣和鮮血仍舊不停歇地纏繞阻礙着布布,終于讓無比心慌的女孩失控大喊:

“讓我過去啊!!”

狂風與花瓣亂飛的場面頃刻間消散無蹤,除了地面上鋪就的一層厚厚的染血花瓣,一切都像先前那樣靜谧。

布布抹了一把臉上混合着鮮血的淚液,卻無法阻止從眼眶中不斷湧出的淚水。幾乎麻木的面部神經感受到灼熱的溫度,順着臉頰、順着脖頸,把那顆慌亂跳動的心髒燙得蜷縮成一團。

手腳無法控制地顫抖着。布布往前走了兩步,跪倒在鯉伴身邊。

先前姿态優雅的男人此刻虛弱地蜷縮着,身下不斷溢出溫熱的鮮血。

“鯉伴叔叔……”布布顫抖着伸出手去,“振作一點……振作一點……”

鯉伴金色的眼瞳微微睜着,原本耀目的光彩逐漸淡去。

“陸生在等你……你不要……”

聲音最後化為了嗚咽,布布捂着嘴,重複着連自己也聽不懂的模糊話語。

金色的眼瞳微微動了,布布立即緊緊地抓着鯉伴的手指,試圖讓他保持清醒。

“……不能……不能丢下……”

微弱的話語被風吹散,布布還沒來得及聽清,被她緊握着的鯉伴的手指一松,那雙耀目的金色雙眼徹底失去了神采。

“……不要這樣。”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布布癱軟着坐在冰冷的地上,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鯉伴毫無生氣的面頰上,模糊的眼中閃電似地掠過數個人的臉孔。

向着目标不斷前進的陸生;熱情又樂天的若菜阿姨;不大正經卻十分可靠的滑瓢爺爺;一直照顧着自己的冰麗;還有奴良組的大家……

失去了父親;

失去了丈夫;

失去了兒子;

失去了首領……

陸生的臉在衆人之中越來越清晰。

(……怎麽了?)

(昨晚夢到小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父親還在。)

(我記得你說過,從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地憧憬着父親吧。)

(是呢。我一直期盼着能夠像父親一樣,站在百鬼的最頂端。到時候我……)

那是夏日午後在明櫻公園和陸生的一段對話,最後被赴約而來的柚羅無意打斷。

那之後,布布常常會想,那時候的陸生,是想說什麽呢。

“不能丢下……”

她喃喃地重複着鯉伴最後的話語,望不到盡頭的石子路和金色花叢逐漸被黑暗吞噬。

夢境走向了盡頭。

再睜開眼,望見的是略微陌生的和室,布布花了兩秒鐘想起來,這裏是花開院本家,柚羅的房間。

擡起手背擦了擦淚痕已幹的面頰。在夢中裂開的右手臂上的傷口完好如初,一點也不疼。

起身換下身上的單衣,束起長發,布布走到房門口,輕輕呼出一口氣。

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妖烈之氣由遠及近,直直朝着花開院宅而來。

“走吧。”

她垂眸輕撫着左臂,既溫柔又堅定。

“不能丢下……重要的人吶。”

與此同時,只剩下殘垣斷壁的伏目稻荷神社前,銀發的少年抽刀出鞘,輕揚眉梢:

“走吧,去相國寺!”

幾縷光線從雲頭落下,前方的道路被光拂過。

走吧,到應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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