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霍三聞言撫了撫胡子,眼眸中閃過一道光,說道:“這位小縣令倒是有點膽色,敢賭。”

沈纓連忙說:“誰不知道師父厲害,正是因為信你,才敢應下的。”

霍三喝了一口酒,看着她笑道:“呦,幫着人家說好話呢。”

見沈纓臉色發紅,便笑了幾聲,“他對你也算高看了,對你也多有維護。只是,高門大戶出來的人,和咱們畢竟不同路。”

沈纓垂眼看着火堆,低聲道:“高看什麽,他可從來不會和我多說一句話。”

霍三卻笑着說:“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談談,小言詹詹[1]。不言,只是性情謹慎而已。”

他抿着酒,慢悠悠道:“仵作是賤籍,你入了這一行,日後便要被這身份拖累。”

“但這位小縣令不簡單吶,禦下有術,卻也有幾分仁心。你衷心追随此人,日後也不會被人輕看。”

霍三從未用這般口氣說話,沈纓皺了皺眉,說道:“我若做了永昌仵作,你去哪兒?”

“可笑。”霍三指了指自己的宅子,說:“老夫又不稀罕這個仵作的位置,當初若不是……老夫才不會做這個仵作。”

“老夫一身本事,游歷四方,到哪兒都能尋到一席之地。”

他說完喝了一口逍遙引,滿意地砸吧了一下嘴巴,又說道:“走吧,縣令既然擡舉你,咱們就讓那些眼高于頂的人看看,什麽叫仵作。”

“替亡者言,替生者權,可不是一句空話。”

沈纓眼眶微熱,心中也跟着澎湃起來。

她深吸了口氣,緊跟着霍三進了他那間堵得嚴嚴實實的屋子。

昏暗的屋子內,長滿了形狀奇異的花草,最中間的幾株格外茂盛,頂端都已經挨住了屋頂,其中一株的花枝上吊着一個破了口的白瓷瓶。

內有瑩瑩之光,像極了螢蟲。

她循着光走了進去,隔斷了屋外漫天霞光。

而他們在這屋子裏一待,便是整整三日。

三日後,約定之期到。

沈纓從屋內出來,面上有疲憊之色,但精神尚好,他們難得吃了一頓熱飯。

飯間沈纓問起那古怪的書:“師父,你又在琢磨什麽新法,也教教我吧,反正你也沒有其他徒弟可以繼承衣缽,教了我,我保證能發揚光大。”

她笑着給霍三倒酒,誰知霍三忽然震怒,揮手打開酒碗。

沈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酒水,皺眉看着霍三:“脫胎換骨,重新為人,這般噱頭去哄人散財,咱們能掙下金山銀山。這不是你以前說的話麽,現在發什麽火?”

霍三面色陰沉,語聲嚴厲:“丫頭,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飯。憑你現在這三腳貓的本事,心倒是大,就怕你吃得撐死。”

“心不大,我如今已經餓死了。師父,您如今是要藏私麽?我學了那些定不會害人。”

霍三仰頭灌了一口酒,起身拎住沈纓的後領便往門外推,推到個機關後面,若她妄動一步,那刀劍就能刺穿她的身體。

霍三隔着陣法看她,說道:“老老實實做你的仵作,驗骨之法老夫已經交給你了,日後就不用過來了。”

沈纓站在陣中,看着霍三頭也不回的進了書房。

她大喊:“你今日趕我走,我就真的不來了。”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見霍三沒有理會她的意思,才憤憤的轉身回了家。

心道,這老家夥遲早因為癡迷這些邪門歪道被人除掉,随後又氣他竟然對自己藏私。

以前他可是從不避諱她的,難不成這人在外還收了其他徒弟?

沈纓腹诽一通,暗暗發誓,只要霍三一日不同她道歉,她就不會再登門。

她回了一趟家,将自己梳洗幹淨換了利落的衣衫,便去了縣衙。

戌時,天色還未暗,但起了風,有了秋高氣爽的感覺。

姜宴清早就等在驗屍堂。

除了趙氏今日還有另外兩戶人家來驗骨,都是縣中頗有名望的家族。

一戶賈姓士紳,一戶是王家旁支。

因是喪事,兩戶人家只來了家主和主母,且皆穿素服,十分低調。

各家互相問候了一句,便沉默的等在旁側。

趙氏姍姍來遲,穿着一襲湛藍色裙裝,腰間系着玉帶,頭上戴着金絲編織的花冠。

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容顏豔麗。

整個人在霞光中奪目耀眼,不像是來等着驗屍,倒像是來赴宴的。

沈纓看着神情倨傲的趙氏,竟對她生出佩服來。

佩服這個女子不論何時都不會讓自己露出弱點,永遠張力十足,令人不敢怠慢與小觑。

趙氏來時身後還跟着兩個人,沈纓不識,但觀其衣着打扮和口音應是洛陽的人,又從他們身上聞到一陣藥香,猜測是醫堂之人。

“怎麽有旁人在場?姜大人這是何意?”

趙氏剛到場便質問姜宴清,顯然因為外人在場,心下不悅。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淡聲道:“趙夫人,請吧。”

姜宴清言罷又向其他兩戶人家微微颔首,轉身往驗屍堂內走去。

沈纓欠身行了一禮,上前一步,遞上護着口鼻的面巾:“屍氣傷身,還請夫人遮擋口鼻,免得沾染病症。”

趙氏見旁側的幾人全都看着她,壓下心中不滿,接過來覆在臉上。

沈纓緊接着步入驗屍堂。

門內散出一股寒氣,那是一種入骨的寒,身後的人紛紛籠緊了衣衫。

堂中放着三具屍骨,都覆着白布,板子旁側挂着三個木牌,分別寫着屍身的名字。

沈纓戴着護手,掀開第一具,是賈家委托縣衙辨認的屍骨。

她從旁側木案上取來一個白瓷碗,對一旁等候的賈家夫婦說,“需至親生血,就留到這個瓷碗內,血跡淹沒此處的紅線即可,不多不少,不可沾染他物。”

那兩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點點頭。

賈家主接過一柄匕首在臂上劃了一下,在碗中滴入血。

沈纓将一些白色的粉末摻入血中,又将一碗酒水點燃,碗中頓時升騰起藍色火焰。

她将盛着血的碗放在火焰上烤,邊烤邊旋轉,慢慢的,白瓷碗的內壁上便均勻的沾了血跡,像是刷了紅漆一樣。

她又拿出一個瓷瓶,打開後置于碗的上方。

圍觀的人瞪大了眼睛看,就見那瓷瓶中滑出一條條發絲一樣的東西。

那發絲似的東西落入血水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吸食了人血,然後發絲一點點變成血色。

一個跟随趙氏來的醫者應是對蠱蟲有些見識,見狀驚嘆道:“細若發絲,赤紅如血,是極品血仙蠱啊,不愧是霍三養出來的東西。”

沈纓并未理會他的話。

她神情專注謹慎,輕輕的将那碗東西放置在屍骨頭頂,用筆沾取人血在屍骨額心、心口、腕、腳心等三十幾處,點了血點。

最後她又在足骨上用錐子開了個小孔,點燃一根香燭。

香燭味道很濃郁,隐隐有股冰霜之氣。

衆人聚精會神看向那具屍骨,就見碗中那些血仙蠱仿佛活了一般蠕動起來,從碗中爬到白骨的額心,緩緩鑽了進去。

那些東西游動時是無聲的,但那具灰白的屍骨仿佛染上了血氣,漸漸泛起了微紅。

沈纓的手很穩,那根香燭始終距離腳邊三寸左右。

随着血仙蠱全都鑽入屍骨,那燭火的香煙驟然改了方向,全部被吸進屍骨。

就好像……屍骨在吸食。

旁側的人腳動了動,但沒有出聲。

沈纓餘光掃了一眼,将香燭插入香爐中,起身站到屍骨旁側,然後拿出一支骨笛。

她垂眼看着屍骨,低低的吹起來,像是引導那些血仙蠱在屍骨裏面游動。

驗屍堂內只剩下幽幽笛音,那具屍骨上慢慢出現了紅色的紋路,偶爾還動一下。

屋內逐漸有低泣聲,沈纓額間滲出了汗,待香燭燃盡那一刻她收起骨笛。

“亡者為男,年十七,高五尺一寸,清瘦。慣用左手,擅騎射。他年幼時曾斷右腿骨,肋下斷過三根骨,應是墜馬。”

“對對,是,我兒曾經墜過馬。”

沈纓點點頭,又說:“溺亡,生前曾撞擊頭部,溺于水中,已亡十年有餘。”

賈姓夫婦面色震驚,曼滿臉疑惑:“那這個,是我兒麽?”

沈纓看了他們一眼,又從懷中取出一物,是一顆丹藥,輕輕置于屍骨口中。

她吹滅手上的燭火,輕聲對屍身說:“你父母來了。”

她話音落罷,似有感應般,那屍身上的紅線游走的更快,萬條細線宛如穿經四肢百骸的血脈一樣,驟然耀眼。

而那具屍身上泛起了熒光,先是骨縫,随後是整具屍骨。

此時外頭的天光散盡,月亮初生。

屍骨仿佛接了月色進來,被柔柔的銀光覆蓋着,散發出草木和冰霜的氣息。

光越來越盛,随後從屍骨上脫離。

衆人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那些熒光竟是米粒大小的飛蟲。

他們從屍骨上剝離,圍着賈姓夫婦飛舞,盤旋。

沈纓走上前牽起那婦人的手,将她的手置于屍身上方。

飛蟲落在她的指尖和掌心上。

那婦人的手顫抖不已,眼淚滑落,她卻死死咬着嘴唇,生怕驚動那些飛蟲。

沈纓說:“逝者安息,望兩位節哀。”

飛蟲留戀的圍着賈姓夫婦飛舞,然後漸漸暗淡,就像雪花融化在他們的衣衫上,只留下淡淡香氣。

沈纓松開那夫人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說:“最後一程,有至親相送,令公子已然安息。”

那婦人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趴在屍骨旁側呼喚着兒子的名字。

沈纓聽到她喚着孩子的乳名,“阿寶”,心口沉悶,眼眶也紅了。

她雖早已熟悉了驗骨之法,但如今看到這場面,心中仍然震撼。

她甚至覺得,那一刻阿寶的魂魄真的回來了,回來見至親最後一面,然後才舍得入輪回。

姜宴清擡手招來衙役,将屍身擡走。

人一走,室內便安靜下來,只剩下淡淡香氣。

沈纓又用相同的法子驗證了另一具。

那具是殘軀,只剩下幾根腿骨,上有野獸啃食的痕跡,顯然是被猛獸吃了。

所驗結果,依舊是至親血脈。

趙氏先前一直看着,待另一戶人家帶走親人屍骨後,她只評價了幾個字:“裝神弄鬼。”

而她旁側的兩人卻是激動不已,在她身後小聲議論,看向沈纓的目光格外熱烈。

沈纓看向趙氏:“夫人,依骨斷人之術師父已潛心專研十年之久,走訪各地名醫,才得來的法子。”

“其中就有南疆柳寨存屍之法,那些血線是血仙蠱,需精心飼養三年,才能得一條,很有靈性的。”

“您帶來的想必都是高手前輩,他們總是知道這些東西是何等難得。”

沈纓目光堅定,透着自信與傲氣:“當今世上,唯有我師父一人研得此法。”

“師父說會将此法編撰成冊,獻于朝廷。有了此法,今後世上,再無飄零無主之身。”

趙氏與她對視,良久後移開目光,看向最後一具屍身:“說得天花亂墜,好,我讓你驗。”

注:

[1]《莊子·內篇·齊物論》,意為:合乎大道的言論,其勢如燎原烈火,既美好又盛大,讓人聽了心悅誠服。那些耍小聰明的言論,瑣瑣碎碎,廢話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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