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沈纓一怔,認真打量着前面的婦人。

邱夫人是個面容普通的婦人,膚色白皙但皺紋有些深,牙齒微微外凸,頭發烏黑濃密,整整齊齊的團在頭頂,插了兩根雕着祥雲的銀簪子。

她雖清瘦但身姿筆挺,雙眼清亮溫和,比一般的官夫人內斂樸素。

邱夫人旁側那位少女應該是邱少隐的長女,邱蓉。

都說女子多似父,但邱姑娘卻與其母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身形修長,臉頰紅紅的,看着很健康,眼睛很大卻不甚靈活,眼神懵懂癡傻。

邱蓉背上背着一捆新砍的樹枝,腰間一側挂着一只野兔,野兔被繩子捆綁,繩結十分巧妙。

可即便身上挂着滿滿當當的,她手上還是小心地托着才拓印好的碑文紙張。

見沈纓看她,便露出戒備的神情,把手上的東西往回收了收。

沈纓怕吓着她,移開視線看向旁側一直平淡面對他們的邱安。

素輿是被人精心改造過的,輪子很寬,打磨的光滑,推動時會更加平穩,扶手、背部都包了軟墊。

他比上一次筆墨鋪子見到時,更瘦了,洗的發白的長袍裹在身上,彷如木雕一般。

他懷裏抱着一把古琴,琴袋是發舊的綢緞,系帶也因為多次拆開,斷了一截,後又被縫上。

邱安在看到姜宴清時,神情沒什麽波動,抱拳行了一禮後,率先說道:“小子邱安拜見姜大人。”

然後他又對沈纓也施了一禮,沈纓忙回禮。

邱安行了禮後,身後的邱夫人也拉着邱家姑娘一起行了禮。

姜宴清視線落在琴袋上,忽然說:“久聞蜀中雷家最善制琴,可否一觀。”

邱安手臂緊了緊,似乎不太願意。

邱夫人上前,從邱安懷裏拿出古琴,取下琴袋,将古琴遞給姜宴清,謙虛道:“舊物而已,讓大人見笑了。”

姜宴清撫了撫琴弦,撥了一下,琴音清越,比尋常琴的琴色要清亮許多。

他贊賞地看了一眼便還給邱夫人,随後說道:“本官記得先前就叮囑過夫人,近日切勿出門,邱主簿被殺一案雖尚無定論,但兇手狠厲,極有可能是仇殺。”

“夫人卻不顧本官警告,甚至還帶子女出來,繞過衙門留在邱家附近的守衛,走芙蓉道趕到此處。”

“夫人這般行事,究竟為何?”

姜宴清面上雖無怒氣,但他聲音越來越冷,顯然對邱夫人枉顧警告擅自出門很不滿。

邱夫人面上蒙着一層哀愁,走到近前擋在子女前面,柔聲解釋道:“大人恕罪,是我們不識好歹。只是,如今夫君遭禍,秦氏和小公子留在這裏實在令人不安。”

“夫人與秦氏相熟?”沈纓問。

邱夫人搖搖頭,“妾身知道她,偷偷來看過一兩次,知道她過的艱難。”

她看着姜宴清,嘆息道:“大人方才定然也看到了,如今這宅子裏只剩孤兒寡母和一個老奴,萬一遇到難事連個幫手都尋不到。”

“妾身好歹還有一雙兒女依靠,左鄰右舍又都是熟人,她們若住過來,我等都能照看。”

見姜宴清依舊在看着她,邱夫人真誠地說道:“夫君已逝,妾身斷不會欺辱秦氏母子。”

邱夫人的聲音十分柔和,語調緩慢,令人不忍苛責。

而她能有如此心胸,也是難得的心善之人。

沈纓心中對這兩位女子都生出了同情。

他們皆依附邱少隐而活,如今依仗離世,這幾人日後不定要遭遇多少艱難。

這一點她是感同身受的,當初母親離世、父親卧病在床,他們幾個小的沒少受罪。

不過,同情歸同情,她這次學乖了,倒是沒有頭腦發熱地幫人求情。

所以聽完邱夫人的話後,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也沒上前扶人。

姜宴清面色冷淡,對這份心慈沒有任何動容。

他掃了眼邱少隐的一雙兒女,說道:“夫人心慈,本官一定會盡早抓獲兇手,給你們一個交代。邱夫人既然要将人接走照看,那便讓周圍衙役幫忙吧。”

“日後,家中若有難事,便到縣衙來尋本官,同僚一場,本官是絕不會置之不理的。”

邱夫人笑了笑,面容因為這抹笑生動了不少,臉頰深深的酒窩,讓她平添幾分純真。

姜宴清側身移開,讓出道路中間。

邱夫人行了一禮,推着邱安往巷內走去,窄窄的巷子裏傳來木輪滾動的聲音。

木輪停下的時候,那宅子的大門被推開。

先前對他們冷目而對的老婦快步走出來,面上露出一絲喜色。

她走到邱姑娘身側接過東西,正要說什麽。

邱夫人擡手擺了擺,他們便都住了聲,往巷口這邊看了一眼,随後一起進了那宅子。

“咣當”木門被關上,隔絕了院內的聲音。

沈纓站在原地看了看,心中有幾分異樣,喃喃道:“邱主簿的這兩位妻妾,倒是和睦。”

極少有人會在夫君亡故後還要照料外室的。

世間多的是搶走外室的子女,并将她們趕出宅院,任憑那些女子自生自滅。

姜宴清沒有說話,轉身往巷外走去。

他剛踏出去,就看到沈誠帶着四個人快速趕來。

沈誠對姜宴清分外尊崇,上前一步禀報道:“芙蓉道旁的溝渠中發現了邱主簿屍身,是王家的王惜姑娘發現後,往衙門送了信,咱們的人已經将那一片圍起來了。”

姜宴清點點頭,随後指了一下邱少隐外室的那處宅院,吩咐道:“沈誠,你去雇一輛馬車來,帶兩人将邱夫人他們安全送回邱家。”

沈誠稱是,只擦肩而過是看了沈纓一眼,随後便大步離去,行事十分爽利。

沈纓暗暗點頭,嘴角才剛挂起笑意,就聽到姜宴清說:“沈誠有勇有謀是可塑之才,若想從軍,本官可舉薦他至西南駐軍高将軍帳下。”

沈纓看向姜宴清,一時分不清他這話是真是假。

遲疑片刻後,她才婉拒道:“多謝大人擡舉,戰場上刀劍無眼,沈誠性子又急躁,上陣殺敵無異于送命。我沈家就是無名小戶,兄妹幾個安穩度日便足矣,實在沒想過封王拜相。”

“私心誤人。”

姜宴清淡淡的丢了一句話,轉身繼續往外走。

無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返回,正坐在車轅上閉目休憩,聽到動靜便催馬靠近。

沈纓上車後往前挪了挪,問道:“大人,是沈誠和您說了什麽嗎?”

姜宴清撩起車窗簾向外看了一眼,随後看着她說:“蜀中駐軍的高家軍在募兵,沈誠向無奇打聽此事,你雖為長姐,不該獨斷。”

沈纓皺眉,她沒想到沈誠竟然對姜宴清這般信任,還瞞着自己打聽從軍的事。

“衙役很好,不必離家,他們的事也不危險,還能賺些雇銀,我在衙門為仵作亦能照拂一二,我也是為他打算。”

“衙役,末流之職,比仵作還不如,毫無前途。你既是為他好,便要仔細斟酌。”姜宴清說完便向後靠着車壁。

沈纓并不想多談此事。

沈誠年紀漸長,越來越有主張,他能瞞着自己去衙門做事,就能瞞着她再跑去從軍。

高家軍是一支精銳之師,從祖上起便是護國之軍。

現在的首領是高家的第三子,在蜀中駐守多年,名聲赫赫。

有此軍駐守,外域和南诏才能安分多年。

若真能去立些功勞,或許也能做個小将。

但,更多的人只會成為馬前卒,一将功成萬骨枯,她舍不得弟弟拿命去搏那些名利。

而且,她也猜不透姜宴清的做派。

他似乎對沈誠十分看重,即便只是個新衙役,他還是會給他委派很重的事。

他看起來對他們姐弟十分看重,但到底是不是真如表面這般,她又不敢肯定。

她很怕這又是陷阱。

過了一會兒,沈纓忍不住又說道:“此事民女會和沈城商議,若他執意要去,家中是不會阻攔他的。”

姜宴清閉着眼淡聲道:“此事不急,你們商議後告知無奇便可。”

沈纓點點頭,沒有再出聲打擾。

車窗簾被拉起一條縫隙,日光悄然鑽入一縷,盡數落在姜宴清的臉上,将他眼底的暗青照的越發明顯。

直到此時,沈纓才猛然想起來,姜宴清自打入永昌以來就沒過什麽消停日子。

除了初見時的那次伏殺外,不知道是否還受到過別的暗害。

尤其這半月,他好像未曾好生休息過。

這府衙裏。但凡她探頭往斜對面的屋子望去,姜宴清永遠在伏案書寫亦或是翻查文書,燭火整夜不息。

……

他是真的累了吧。

強龍難壓地頭蛇,縱然他已萬般小心千般算計,依舊有難以掌控的事。

誰也想不到,邱少隐會在這個時候被殺,死在鹿鳴宴的前一日。

沈纓的目光在姜宴清眉間的褶皺上停留了許久,緩緩移開。

她将呼吸放緩,伸手在懷中摸了摸,忽然碰到一點東西。

她小心地抽出來,絹帕中包着一小撮茶葉,散發出茶和果混合的一股清香之氣。

她盯着這些東西,猶豫要不要和姜宴清說邱少隐赴宴前曾撒謊。

“五年前,南诏福恩寺方丈圓寂,自此,再無人擅制長洱茶,而後沒過多久,古茶林被焚毀,此茶便消失了,南诏相繼制出數十種新茶,皆不及古茶樹。”

“南诏距永昌路途遙遙,長洱茶十分走俏,早早便會被各地商客定下,所以永昌茶市上從未流通此茶。邱主簿手上的茶,應是茶商孝敬,他倒是慷慨,竟随手便贈你一罐。”

沈纓直起身,見姜宴清已經醒來,正一手撐着頭望向她手中的茶梗。

她将絹帕放在小幾上。

縱然只有兩人,她還是壓低聲音道:“大人,民女從未向邱主簿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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