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姜宴清點點頭,見沈纓眉頭緊皺,沒有先前驗屍時信誓旦旦,于是問:“還有何發現?”

沈纓遲疑道:“我懷疑,邱主簿是死于野外,而且周圍應該有灌木雜草。您看這些傷痕,還有在他發間沾到的草屑。”

她指了指幾處痕跡,繼續道:“這種傷痕,是被樹枝、草梗劃的,而他發間的這種草屑名為蓮蓬球,是野外雜草。而清風閣一草一木皆有下人打理,絕不會允許此物生長。”

“永昌的城內街道也不會有,這種草若成片生長,成熟時會有細毛飛舞,對人口鼻不利,故而一旦有此物,人們就會清除。所以,他不可能在城中沾在身上。”

“邱主簿生前必定去過野外。”

姜宴清垂眼看着她手邊張鬼畫符,淡聲道:“繼續。”

沈纓看了他一眼,斟酌道:“論理,仵作不該妄測,如此會影響大人查案。”

姜宴清卻不在意道:“無妨。”

沈纓點點頭,用一根木棍挑起一縷頭發,遞到姜宴清跟前,“我在頭發上聞到一股野獸唾液的味道,也觀察了頭皮和面容還有脖子上的傷,只有頭皮上的幾處傷是咬傷。”

“這就十分奇怪,假設真的有野獸曾經碰到頭顱,怎麽沒有啃食面部而是咬了頭皮?”

“野獸……”姜宴清聽得認真,似乎被野獸兩個字引起某些猜疑。

沈纓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猶疑道:“從口、齒大小推斷,至少是成年犬,亦或是豺狼,但啃咬力度不大。”

正說着,無奇大步進了驗屍堂,神情緊繃地說:“大人,有新消息。”

他從懷裏掏出一份地形圖鋪在空置的木案上,指着用木炭标記的地方說:“剛剛黃縣尉派人送來消息,他帶人從清風閣到邱府沿路搜索,河道也打撈了,依舊沒見到邱主簿屍身。沈誠現在帶人在街上詢問,查看昨夜是否有百姓看到疑兇。”

他說完又拿出一個信封。

姜宴清接過信卻未打開,而是說:“林玉泊醒了?”

無奇點點頭,說:“吐血昏迷,柳無相連夜入府救治,一個時辰前才醒。”

見沈纓有疑惑之色,姜宴清便說道:“此宴,是林家二房長子,林玉泊所設。”

林玉泊?

沈纓回想着這個人,他在林家位置并不顯。

他是林家二老爺的公子,玉字輩,比林玉澤僅小了一歲,是妾室庶出。

這人三年前考中秀才,在林家族學中教授功課。

同年又娶了永昌另一個家族,船王吳家的幺女,而吳家經營着永昌最大的船行。

總的來說,林玉泊其實比林玉澤要出息幾分,成家立業都已經齊備了。

當初沈纓去林府威脅林玉澤,進門不久就看到二房的一對兄妹争執。

而這對兄妹,正是林玉泊和林婉柔。

此人行事比林玉澤收斂,不怎麽出風頭,那一日也是他一直阻攔林婉柔不讓她鬧事。

他确實和邱主薄有點同窗情誼,但也沒聽着有什麽深交。

至少她從未聽過邱主簿參與林玉泊設的宴,詩會就更少了。

這次執意請邱主簿,或許也是林府掌事之人授意。

通過邱主薄,不但能試探姜宴清态度,還能挑撥他們二人的關系。

而姜宴清聽到是柳無相登門看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大概是知道柳無相只會說一些林府讓他說的話,事實不見得如此。

無奇眉心緊促,又繼續道:“林玉泊說邱主簿當天夜裏,本來是和他在清風閣外告別,說到一半忽然接到家裏送來的消息,随後向清風閣租借了馬匹,急匆匆離開,他隐約聽見是邱家公子生了重病。”

“重病?”姜宴清忽然問。

随後他似是想起什麽,說:“邱夫人過來報官說,辰時她本來要帶孩子們去西市看外域雜耍,這才在家門口看到邱主簿頭顱。”

“前日确實有個西域來的雜耍班子在西市表演,邱公子若是夜間重病,怎麽能出門玩耍?”

姜宴清說話時,面容沉了沉,似是想到了什麽。

“大人是說邱主簿昨夜并未歸家?”無奇問了一句。

沈纓聞言道:“邱主簿還有位外室,外室的孩子也是位小公子。”

她雖沒見過那位外室,卻見過那位小公子。

邱主簿帶他在書行購置昂貴書籍與筆墨,卻對長子不聞不問。

同樣是讀書寫字,那長子只能尋些壞了的紙練習,或是抄書回去看。

最令人驚異的是,邱安是兄,卻得向庶弟行禮問安。

那一幕,即便過去許久,都讓沈纓記憶猶新。

所以,能因為生病而讓邱主簿急慌的,必定是那位外室的孩子。

姜宴清掃了她一眼,說:“你見過那位外室?”

“這倒沒有,邱主簿為那外室購置的宅院是獨門獨院,周圍住戶不多。那外室從不出門,縣衙內這麽多人,卻無一人未見過其樣貌。”

“邱主簿對家事有所避諱,所以,我也不想窺視他的家人,對邱夫人和那外室并不熟悉。”

姜宴清用指腹輕輕敲打信封的邊沿,淡聲問:“林家作何反應?”

無奇思索片刻,說道:“林家此次未有絲毫阻攔。黃縣尉帶人到林府問詢林玉泊,林家主親自陪同,并将當日伺候的下人全部招來問話。”

“方才來送信的也是林家主身邊的大管事,他說明日便是鹿鳴宴,四海學子齊聚,林府無暇他顧,但如果官府需林府相助,定然不會推脫。林府與大人一樣,惟願永昌太平。”

姜宴清聞言極淺的笑了一聲:“林家的意思是,讓官府注意分寸,不要因案子毀了鹿鳴宴。”

他說完又看了眼木案上被白布蓋着的頭顱,眼神晦暗不明,沉聲道:“沈纓,你随本官去。”

沈纓怔了一瞬,旋即明白姜宴清說的是那外室處,連忙稱是。

說來也巧,邱少隐安置外室的宅院,就離先前查到的馮華那處舊宅院,只隔了兩排屋舍。

這一帶本就人煙稀少。

前幾日還因荒宅死人一案驚動官府,這下又搬出去幾戶。

此時分明是午後最熱鬧的時候,整個坊內卻靜的落針可聞。

也不知是不是離兇肆太近,一進坊便有種古怪的陰涼。

馬車停在巷口,沈纓跟着姜宴清往那外室的住處走。

巷口有幾棵老松,因無人修剪打理,長的肆無忌憚,黑沉沉的盤踞在巷口。

最深處的那戶,門牆應該是年前剛翻修過的,有樹木枝杈從院子裏伸出來,枝頭墜着一串串紅果,大門上挂着銅鎖。

“去敲門。”

大概是覺得男子不便貿然進入一個外室家中,姜宴清自下車後就同無奇走在後頭。

他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麽。

沈纓指了指鎖,疑惑地說:“上了鎖。”

姜宴清依舊看着那院子,說:“敲。”

沈纓沒有再問,依照吩咐上去敲門。

她走近後聽到院內有些動靜,于是重重叩門。

“哐哐哐”叩了幾下。

大門被震的咣當咣當響,可門內的人卻遲遲不來開門。

沈纓耐着性子又敲了大概十幾下。

“何事?”

竟是旁側的一戶人家開了門,從裏頭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

她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放着一些瓜果。

但沈纓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寒光。

那寒光就藏在一棵青菜之後,應是匕首一類的銳器。

婦人相貌端正,衣着整潔,略瘦但并不羸弱,膚色偏黑,眼睛狹長,唇線很重,面相有些兇。

她一直走到外室這宅子門口才停下,警惕地盯着他們問了一句。

沈纓微微蹙眉,指了指身後的宅子:“邱主簿的妾室,是否住在此處”

那老婦聞言将沈纓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神情戒備又冷漠,随後越過她的肩看向姜宴清,觸及他的官服,眉頭更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是,找我家主子何事?”

沈纓和那老婦身量相當,她走近了兩步,警惕着籃子裏的銳器。

她和那老婦視線相對,沉聲道:“這是姜縣令,官差辦案,開門。”

那老婦動也沒動,依舊嚴嚴實實地擋在門前,皺眉看着她:“姑娘若有事便去縣衙尋邱大人,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近來從不出院,不便奉告。”

沈纓不願為難一個老婦人,但也不想和她在此起争執。

于是便不作迂回,直入主題:“昨夜戌時,邱主簿接到你家主子的口信,連夜冒雨前來,卻在途中遭人截殺,身首異處。這宅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疑兇。”

“如今,縣令大人親自來查問,你卻在此阻攔,是何用意?”

“老奴不敢。”

沈纓一直觀察那老婦的神色。

她聽到邱少隐被殺的消息時眼神中快速閃一道晦暗不明的光,随即瞳孔微放,露出些許震驚。

那仆婦垂了頭:“昨夜小公子生病,邱大人過來陪着他睡着了才走,那時已經近醜時。大人走時還好好的,怎會……”

按照查驗頭顱得出的結論,邱少隐确實死于子時至醜時之間。

而這老婦說,邱少隐離開時是醜時,倒也對得上。

但如果真是這樣,那邱少隐離開此處沒多久便被殺了。

外室的宅子處在永昌城西北角。

而邱家是在城西南,騎馬行程大概半個時辰。

各坊宵禁後大門緊閉,走大路必定會碰到看守坊門的士卒。

可問詢士卒後,并未有人看到邱少隐經過。

那麽,就只有一條路了……

沈纓回頭看向姜宴清,兩人視線相對。

她還未曾言語,姜宴清就對無奇吩咐道:“派人去芙蓉道查看。”

芙蓉道并不是城內的官路,而是芙蓉巷自己雇工匠修的一條南北縱向的獨道。

路寬兩丈,路長十裏有餘,幾乎是條直路,只有一處彎道,是為了避讓一處千餘年的石碑林。

只因那巨石與石碑上刻着聖儒、哲人的浩瀚經典、秦漢文人的古樸遺風、魏晉墓志以及近朝書法大家的遺跡。

有不少學子會來此拓印或是就地臨寫,為方便他們,縣衙還出銀建了一座小亭。

芙蓉道兩側是楊樹、梧桐、桂樹等,低矮處有灌木叢,層次排布仿若士卒守衛。

路基鋪得講究,分鋪兩層,土下有碎石,夯實後平整又堅固,滲水也很好。

修路時兩側特意做了傾斜,若有積水就會流向兩側溝渠,所以,即便是連夜暴雨,道路上也沒什麽水坑。

此道本來是芙蓉巷專供來往客人走的,但後來經常會有急着趕路的行人偷偷走這條路,芙蓉巷索性也就不再阻攔。

單就這一點來看,芙蓉巷還是慷慨的,願意為那些交困至極的人提供一些便利。

三年前,宵禁時這條路已經徹底不再攔人了。

所以,即便已經醜時,邱少隐也可以抄近道,經由芙蓉道回邱府,騎馬最多只需兩刻。

無奇迅速離開。

姜宴清走到近前,對那老婦說:“本官念及邱主簿顏面,未曾帶衙役前來,你攔在此處,是想和主家一同到衙門受審麽。”

那老婦抓着門的手指緊了緊,随後往裏看了一眼,遲疑了一會兒将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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