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周小成一直追出來,氣息不勻,停在她身前,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随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溫和道:“這個清涼膏,塗在鼻間和額角,可提神醒腦,能隔離臭氣,你驗屍能用得上。”

沈纓笑了一下,說:“我才給了你一瓶藥,你就還我一個大禮,太客氣了。”

她接過藥瓶随手放到籃子裏,又擡頭看向周小成,問:“還有事?”

周小成看着那瓷瓶,說:“那個,其實我是……”

“小成,縣令大人催我去衙門處理公務,我就先走了。”

“好,你忙,我,那你過幾日再來,後院的梅子果熟了,你帶些回去泡酒,或是裹了糖給弟妹們吃。”

沈纓笑着謝過,也沒應承,轉身快步走到姜宴清的馬車邊,也沒理會無奇的眼神,一撩裙擺就上了馬車。

再次與姜宴清同坐一輛馬車,沈纓依舊十分拘謹。

她總覺得下一刻,他就會算計她。

于是上來後就坐在車門位置,并将竹籃放置在腿上,和初次見面時一樣離他很遠。

姜宴清這次沒下棋,而是拿着一卷書翻看。

沈纓上車時他只擡了擡眼皮,即便不問,他也能從她的神情舉止中看到戒備。

看來,今日這一遭,她的怨氣又深了一層。

他很想知道,她的底線在哪兒?

她會因為何事背棄他們之間的交易?

馬車行駛開來,車簾晃動。

沈纓透過縫隙看到周小成竟還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遠走的馬車。

随着馬車走遠,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黑點,像從酥餅上掉落的一顆芝麻。

就像她心中的某個希望,越來越小,直到化為虛無。

“他的話,你如何看?”姜宴清淡淡的聲音響起。

沈纓回神,收拾了心緒。

她側頭向姜宴清看過去,就見他正端詳冰扇上刻的圖案。

她沉默片刻,斟酌道:“周庚年并無撒謊的理由,他說的事皆有跡可循,一查便知,他犯不着編造,還不如賣大人一個人情,還能償還罪孽,總好過日日被愧疚折磨。”

“他說竹林寺給那二人收屍,寺廟定然會有記錄,我們只要查證屬實,鷹衛的行蹤便有了線索。”

姜宴清收起冰扇,微微向後靠着車壁,神情淡漠道:“本官卻覺得此人心思不正,非良善之輩。”

沈纓蹙眉,忍不住辯解道:“周家之前十分艱難,周家祖父身為長兄,養育弟妹,為其籌謀嫁娶之事,養育子女,照看親族,其中艱難無法想象。”

“他盜走馬匹,不救傷者是不對,但他這二十年為贖罪将積蓄都用來幫助窮苦人,也算有心了,就連我沈家也是受益之人。”

姜宴清靜靜地看着她,說:“本官問他文昌塔隐秘,他便說旁人帶他偷看,可那陣法繁複,豈是偷看就能學到的。”

“你又問他賣馬一事,他便說了一通舊事,最後将自己撇得幹淨,還把竹林寺、徐道仁、芙蓉巷牽扯出來混淆視聽。”

“你警告他莫要與他人多言,又怎知那些所謂的親戚不是他叫來的?”

沈纓聽着這些話,又仔細回想了周庚年的那些說辭。

确實是極為巧妙,看似說了很多,但若細究,卻是作用甚微,反而引得她一步一步往別的地方關注。

她是對周家親厚,但不代表她腦子是壞的,只要冷靜下來就能想通關鍵。

說到底,她只是不願将那麽慈愛的人想得這般心思深沉。

她揉了額角,極快的恢複理智:“倒是民女想簡單了。那竹林寺,民女便自己去探問。”

“無礙,同行。”

姜宴清似乎也無意于和她争論此事。

見她沒有再為周家辯解,便從書架上取出一卷古書看了起來。

車內安靜下來,新鮮瓜果的清甜味在車中彌散。

沈纓低頭就能看到碼得齊整的甜瓜、青菜、果子,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泛着清透的光澤。

她從中拿出周小成送的那個白瓷瓶,瓷瓶比較大,她握在手心都合不攏,質地一般,比師父給她的東西差多了,但她還是很感激。

其實,周家和周小成都是不錯的選擇,這是她十三歲時就給自己選好的歸宿。

一個和睦良善的家族,一個身有病症、心性純真的男子,比她年長,也算穩重。

這樣的人和家境,對她來說便很好了,她一直很滿意,也願意為之花費心思。

她喜歡周小成,但這種喜歡還夾雜了諸多算計,不算純粹。

入了仵作一行,身份便入了賤籍,沈纓要擇婿出嫁,選擇的機會太過渺茫。

只是,謀劃了多年的計劃,一朝落空,她還是失落的。

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以為贈些奇藥、常年維系就能為自己贏得一些機會。

但周家顯然是不願她這種身份的人入門的。

周小成受家人庇護多年,哪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婚事,到底還是白白盤算了一場。

可惜了。

她心思百轉,将瓷瓶拿在手中摩挲了好一會兒才收入懷中。

沈纓的這番舉動被姜宴清看在眼裏。

他一眼就分辨出那個瓷瓶是清涼膏,京城大藥堂裏常賣的東西,價格不高,并不是什麽稀罕東西。

他看着沈纓小心翼翼的樣子,大約猜到其心思。

這般容易被感情所累,縱然有幾分聰明靈巧,也實在難堪重用。

待此案了結,他還是得另擇他人。

兩人各懷心思,話不投機,這一路出奇的沉默。

馬車行至竹林寺,沈纓快速跳下馬車立在旁側,待姜宴清上了石梯才跟在後頭往寺門方向走去。

塔建在寺廟的後山腰處,才五層高的木塔,門上有三道大鎖,和鐵鏈一樣鏽跡斑斑,一看就是很少打開。

竹林寺是由一位鄉紳的山莊改建,因這裏曾有過一些不好的傳聞,故而香火并不旺,僧人也不多,就連沈纓也只是來過兩次而已。

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師父曾叮囑不可來擾竹林寺清淨。

竹林寺後山有片梅林,林間有很多僧人殓葬的窮困無主的屍身,自建寺至今從未間斷,是難得的善舉。

無奇進去探問,過了一會兒,有個身形清瘦的老僧出來相迎。

沈纓上前行禮,問詢二十年前寺內救治傷者的事。

那人搖了搖頭,找到一個冊子遞給她,很慢地比劃了幾下。

沈纓認真看着,随後向姜宴清解釋道:“這位老僧說,救治那兩人的僧人三年前故去,這冊上有些記錄,只是并不詳盡。”

姜宴清接過冊子,快速翻到其中一頁,掃了一遍遞給沈纓。

他問那僧人:“在下永昌縣令姜宴清,正在查辦舊案,還望貴寺協助。寺中可有傷者随身之物?他們葬在何處?”

那僧人點點頭,轉身往其中一個偏殿走去。

姜宴清問沈纓說:“二十年前的屍骨,你可會驗?”

沈纓面色凝重道:“二十年,若保存不善,屍骨或許不全,驗起來定然困難,但若他們真是隸屬于鷹衛,哪怕只有殘肢我也能盡力一試。”

“鷹衛是內廷精銳之師,師父曾說,這些人會在腿骨上刺青。加上他們武功高強,擅于騎射,常年奔襲,骨骼定與常人有異。”

姜宴清點點頭,又對無奇耳語幾句,無奇快步離去。

他們兩人在僧人指引下來到埋葬屍身之處。

那裏是一片梅林,埋着許多客死他鄉之人,寺廟出于善念幫助安葬。

無碑無名,只有一株梅樹為證。

每棵梅樹枝杈上都挂着小牌,寫着某年某日下葬,那些人的随身之物寺中會代為保管,方便某日親友來尋,還能有個憑證。

沈纓跟姜宴清在那墳園中走了一圈,确定其中兩座墳包是周庚年說的那兩個鷹衛。

為防止有人幹擾,姜宴清并未立刻差人挖屍。

沈纓順路又去探望了在寺中修行的好友蓮朵的父親蓮淵。

蓮淵是蓮家酒莊和酒樓的掌事者,蓮家酒聞名天下。

可自從其女蓮朵失蹤後,他便停下手中所有事四處尋女,甚至還去了外域。

沒了家主理事,起初還能堅持,時間一久,那些往常眼紅這份家業的人便紛紛伸手打壓排擠。

蓮家酒莊自此一落千丈。

而蓮淵尋女三年,自外域回來後便關了酒莊,遣散酒師與仆從,入寺出家。

他沒去旁處,而是去了僻靜的竹林寺。

蓮淵正在抄經,沈纓在側為他磨好了墨,便離開了。

姜宴清也沒回,而是獨自在竹林寺後山行走,直到一個時辰後才從一個小道上走出來。

他們從寺中離開時,已是未時左右。

剛下石階,他們就遇上一群書生。

為首的竟是許久未見的林玉澤。

他氣色不錯,一身月白色長衫,頭戴璞頭,顯得文質彬彬,俊秀儒雅。

他身後跟着七八個人,聽其談吐應該是特意從外地前來參加鹿鳴宴的書生。

林玉澤自然也看見沈纓和姜宴清二人。

他神情變了變,但很快恢複,快走幾步走到姜宴清身前躬身一禮。

姜宴清本就修長挺拔,立在臺階上比林玉澤高出一大截。

他神情淡淡,長身而立,垂眼看着林玉澤一行人,像俯瞰衆生的神邸。

他從容地受了林玉澤的禮,淡聲道:“林公子不必多禮。”

林玉澤臉上挂着得體的笑容,回身向身後人介紹:“這位便是我們永昌縣新到任的姜縣令,是長安城姜國公府的九公子,新科進士,陛下親賜官職,文韬武略,實在是我輩楷模。”

那些書生聽他到這些話,連忙恭維稱頌,但面上神情卻有幾分怪異,想必是聽了坊間傳聞,對姜宴清有些輕視。

林玉澤眼中有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随後,他指點着這一帶山脈和竹林寺山上的竹林梅海,又講起杜宇化作杜鵑的古老傳奇。

那神采飛揚的模樣,仿佛這裏就是林家後花園,這一草一木皆姓“林”。

姜宴清面色淡淡,不動如山。

沈纓并沒有他那般好定力,看着那些人的惺惺作态只覺得厭煩。

于是,她後退幾步站在人群外,百無聊賴下便打量石階兩旁的草藥。

有幾味竟然還算稀有,也不知是何人種下的。

忽然,耳邊傳來腳步聲。

她側頭看去,原來是林玉澤立于她左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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