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長好香

夜沉無星，月如鬼眼，山中夜色朦胧晦暗，寧星蘿隐在樹叢高草間，像融入暗夜中的影子，一絲氣息也沒有。

只見十數位白衣道人隊列規整，浩浩蕩蕩在這山中泥路上行走。

這一行人，白衣玉冠，冠上玄紋，是為神極山弟子。

“起霧了，大家小心。”為首之人謹慎地打量着四周，朝身後同門叮囑道。

“大師兄，我們休息一會兒吧！讓他去前面探探路！”女子聲音，嬌俏蠻橫，不容大師兄回答，便指向隊伍最末的一位瘦弱少年，“你！聽到沒有！還不快去！”

那少年走了出來，面色不改，作了一禮道：“是，小師姐。”

“師妹，你——”大師兄嘆息着搖了搖頭，卻并沒攔那少年。

“師妹，你叫這個廢物出去，他會不會被吓尿褲子啊哈哈……”

“他本就是最無用之人，師尊要他與我等一同下山，當然要讓他好好歷練歷練。”

“就這種禍害還想娶師妹你，簡直是侮辱……”

……衆人嘲笑之聲從身後傳來，他毫無察覺一般，朝着深林走去。

寧星蘿飄至空中，打從這夥仙門中人進山開始，她便一直看着，眼見這一切，她勾起了嘴角，跟上了那個獨身入林的少年。

阿爹這幾日不在山中，這麽好的機會，她豈能錯過？

思及此處，寧星蘿嘴角帶笑，顯出身形，佯裝趕路扭腳之人，歇在了那少年必經之路的一棵樹下。

少年的身影近在眼前，寧星蘿露出雪白的腳踝，嬌滴滴悲切切，輕喚一聲：“哎呀……”

那清瘦少年瞥了她一眼，卻不想竟視若無睹，腳下便是半分停滞也沒有，繼續往前。

沒看到？不可能啊！分明看了她一眼！

寧星蘿想要起身，卻又想着做戲，只得朝着那背影喊道：“小公子！救救我……”

少年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眼中帶着一絲探究，“姑娘……是人？”

寧星蘿聞言，低頭皺眉。

被他看出來了？這家夥不是廢物嗎？怎麽還能看出她不是人？仙山上連廢物也這麽厲害？

還沒等她想明白，眼前草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只足足有她手指粗細的黑色蠕蟲，周身無數短小細足，正旁若無人地悠哉哉扭動着身軀前行……

“啊——”她只覺身體發毛，五官都擠到了一處，閉了眼驚叫一聲，身形一閃，瑟縮到了那少年身後，緊緊扯住他的衣服。

少年眉頭緊鎖，側了側身，讓開了她的手，“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姑娘自重。”

寧星蘿瞧見他眼底的抗拒，似乎……還有嫌棄？

分明是嫌棄，還說什麽自重，真是假……

她計上心頭，跳到他背上，一手捂住眼睛，一手牢牢地勾着他的脖子，“我害怕……”

“姑娘你——”少年驚得說不出話來，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緩了緩神，看向她方才所在之處，恍然道：“姑娘莫怕，只是一只蟲子而已……你……可否先下來……”

他既見不到背上的寧星蘿，也似乎頗有顧慮，一雙手不知往哪放才好，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寧星蘿開了條指縫，見那蟲子沒入草叢中看不見了，這才緩和一些，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摟住了少年的脖子，“公子不怕？”

少年面色柔和，對伏在他背上不肯下來的寧星蘿說道：“世間萬物皆有靈，衆生平等，因果輪回，有何可懼？”

寧星蘿忽覺一陣異香傳來，她動了動鼻子，循着味兒湊近少年耳後，“小仙長，你好香啊……”

“姑娘，你，你……你還是先下來吧……”少年蒼白的面色，此刻已是微紅發燙。

寧星蘿可不打算放過他，貼在他背上，極盡嬌柔道：“小仙長，我來這山中采藥，不慎崴了腳，小仙長送我下山可好？”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姑娘既知我是仙門中人，又何必妄語，其實……在下不才，已經看出姑娘并非是人……”

寧星蘿聞言手上松了松，下一瞬又摟緊了他，“既然小仙長已經知道，為何不施法驅趕我？”她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因為小仙長你……奈何不了我吧！我可都聽到了，他們都叫你廢物……”

少年微怔，卻并不生氣，只是不語，雖背着她，卻轉身就要往回走。

寧星蘿并不想惹麻煩，只要這小仙長肯将她送下山，那便萬事大吉。如若見了這小仙長的同門，指不定會被他們發現她的身份，到時候山出不去不說，還不知道要受什麽罪。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隔着衣衫也能看見隐隐赤紅靈光，此為業火炙烤之傷，無藥可醫。

“小仙長，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瞞你，其實我無父無母，本孤苦無依，幼時以為幸得阿爹收養在此，後才知阿爹他……逼我行惡事、傷路人，我不願，他便剝離了我的肉身……我被迫至此，卻不願傷小仙長性命，你快走吧！被阿爹知道，你便活不了了……”

寧星蘿說着，擠出兩滴淚來，“若是小仙長能幫我找回肉身，恩同再造，小女子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她捏起袖角，輕拭淚痕，卻隔着衣袖偷偷觀瞧着他的反應。

若他不答應，那就……用強的！

少年頓住腳步，正要開口，只見前路兩道靈光落下，光影褪去，來人正是大師兄和那位小師姐。

“大師兄，我說了，禍害遺千年，我們神極山的禍害，沒那麽容易出事。”那小師姐一臉不屑，背過身去，都不願看那少年一眼。

“師妹，不可妄言。”大師兄輕聲喝止了小師姐，又轉而看向少年，“觀辭師弟，我見你許久未歸，憂心你有難……你怎會在此？你身後這位姑娘是……”

寧星蘿眨了眨眼，見這二人似乎并未察覺她有異。

原來，他叫觀辭……

她變臉似的，笑得純真無邪，杏眼彎彎，揮了揮手，“師兄師姐……你們好啊！我是阿辭的朋友！”

“阿，阿……阿辭？”那名喚觀辭的少年愕然，口中喃喃。

大師兄點了點頭，回之以禮，“姑娘客氣了，非我神極山弟子，無需喚我等師兄師姐。”說罷，他看向少年，“師弟，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你這樣也太失禮了，還不快放她下來……”

“大師兄，我——”少年張着嘴，卻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解。

“傅觀辭！你可真是厲害啊！還有這樣的朋友！”小師姐面色不善，側目看他。

“小師姐，你……我……”他張着嘴，支支吾吾卻解釋不出。

傅觀辭……小師姐……

寧星蘿看了看小師姐，又看了看傅觀辭急于解釋的模樣，心下了然。

她笑了笑，從他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大師兄跟前，拉住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看着大師兄，“大哥哥，我聽說阿辭近日來此，找了他許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又累又餓，能不能……讓我和你們同行？”

“你……”傅觀辭此時腦中亂作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行！大師兄！我們此行是有任務的！一個累贅還不夠？怎能再加一個！”那小師姐一臉不屑地打量着寧星蘿。

寧星蘿微微挑眉，瞬間又是滿臉笑意，走上前纏住了小師姐的手臂，“姐姐！你這麽好看，皮膚又白，一看就是特別特別好的仙人，怎麽忍心讓我一個小姑娘，獨自在這深山裏……”

小師姐面色雖有所緩和，卻還是甩開了寧星蘿的手，“我不喜歡你！休想跟着我們！”

寧星蘿個頭不高，低着頭吐了吐舌頭，嘀咕着，“巧了，我也不喜歡你。”

“你說什麽？”小師姐畢竟有些修為，聽得清楚，一時怒不可遏。

“師妹！”大師兄叫住了她，随即看向寧星蘿，“夜深了，姑娘獨自在這兒，的确不安全，眼下就先與我們一同回去，待到天亮，再讓觀辭師弟送你下山。”

寧星蘿擡起頭，朝着大師兄甜甜一笑，“多謝大哥哥！”說完，她蹦蹦跳跳走到傅觀辭身側，拉起了他的手，“阿辭！我們走吧！”

傅觀辭被她拉住手，面上發燙，想要松開，卻想不到她握得極緊，用力掙脫未免太刻意，便只能任她握着。

小師姐見此狀，翻了個白眼，化作一道靈光而去。大師兄倒是沒飛走，帶着二人原路返回。

傅觀辭一路上一直盯着寧星蘿看，似乎要把她看個明白。

寧星蘿自然知道他在看她，任由他拉着自己放慢了腳步，拉開了與大師兄的距離。

“你到底是什麽人？”傅觀辭倉促松手，壓低聲音問道。

“我不是人呀！你不是知道嗎？”

“那為何我能看出來，師兄師姐竟……”

寧星蘿停下腳步，看着他俏皮一笑道：“你想知道？”

傅觀辭點了點頭。

寧星蘿将手指豎在唇邊，“噓——我帶你去看看！”說罷，她笑着拉住他的手，下一瞬間，二人竟悄無聲息，一齊消失在山路上。寧星蘿帶着他來到了山頂崖邊，一座廟宇禪院上空。

“你，你你……你想幹什麽？”傅觀辭驚慌不已。

寧星蘿笑意更甚，“小仙長，你不會恐高吧？禦劍飛行都不會嗎？”

“幹你何事？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寧星蘿撇了撇嘴，笑道：

“放心，掉不下去！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你這妖邪！想要做什麽？快放我下去！否則……”

她沒有理會他，只是看着腳下廟宇禪院的眼中，笑意逐漸失去溫度。

十三年了……這裏，困了她十三年……

“這裏……叫神女廟，你知道這廟中神女是誰嗎？神女就是——”還沒等她說完，身旁的傅觀辭打斷了她。

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接着，竟咬破了指尖，似是要對她施術。

“……借神極之名，以吾之血，引神祖誅邪！破——”

随着傅觀辭一聲大喝，他的指尖血點在了毫無防備的寧星蘿眉間。

她面上表情凝滞，握着他的手卻沒松，“你這呆子！這時候放招……不怕掉下去嗎……”她将他安放在腳下廟檐上，自己卻再也無力支撐，直直墜入了一旁深崖。

傅觀辭看着她墜崖的身影逐漸消失，一時之間心情複雜，愣愣地在那廟檐之上，站了許久。

他不明白，書中所言，自幼所見，妖邪分明皆為世間之惡，可他明明要傷她，她卻還擔心他摔死……将他安放于此……

*

寧星蘿睜開眼時，天還沒亮，山中細雨綿綿，落在臉上，卻覺得格外清爽明朗。

她躺着沒動，張開雙臂，又閉上眼，似乎還打算再睡一覺，她面上帶着笑容，那笑容又有些哀傷。

七年了……七年前，阿爹剝離了她的肉身，還日日以業火灼燒她的靈體，她起初不明白，阿爹明明那麽好，怎麽會變成這樣，可後來，她想明白了，亭澈哥哥與她說過：這世上的人不會突然變壞的，除非他本來就沒安好心……

只是，想明白了又怎麽樣？身上很疼，心裏也很疼……

阿爹說她是至惡；說她是妖邪，要用業火拔除她身上的邪根……可阿爹讓她親眼看着亭澈哥哥痛苦身死；還利用她，奪取欲念過甚之凡人魂靈；逼迫她，誅殺無辜鬼靈……

她深吸一口氣，睜開了眼。

嗯？怎麽回事？

業火炙烤之傷，似乎好了些……怎麽會？是因為……那呆子小仙長？

原本已經打算放棄的寧星蘿，一下子坐了起來。

是他！他一定能幫她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