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他喊完便用力揮舞旗幟,旗幟飛舞,劃出一道赤色光影,仿佛尾端裹挾着火焰。
旗幟大開大合,很有節奏。
林默擡頭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喊了起來,喊一句,拽一下,大家都按着節奏拉拽。
姜宴清笑了一下,扔開旗幟回到隊伍裏。
場中隊伍整齊劃一的喊着口號,振奮人心。
沈纓心口滾燙,拉了拉小蘭的手,姐妹二人相視一笑,也跟着喊了起來。
整個集市場上仿佛沸騰的油鍋,所有人都喊了起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凡在場之人都在高呼。
聲音震天,連鼓聲都壓了下去。
姜宴清他們那一隊很快将對方拽了過去,永昌的人獲得勝利。
衆人圍在一起呼和了一聲,還來不及多想,就有那機靈的一腳踹開身邊的人,瘋狂地往火樓那邊跑去,猴子似的攀上高處。
攀上去還不老實,吊着手臂大喊:“今日這火把,非老子莫屬!”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哪經得起這般刺激,怒吼一聲,便往上沖去。
姜宴清和林默也笑着往那邊跑。
起初他們還不着急,有些謙讓,等攀上火樓的鐵架,才知道競争激烈。
這些年輕人身手不凡,又有經驗,絲毫不比那些高手遜色。
“姜大人快爬呀,你是最後一個了,最後一個就是大烏龜。”
小蘭被大哥沈禮架在肩上,焦急的盯着火樓,見姜宴清不緊不慢的攀爬,她倒是急了。
孩子的聲音清脆,周圍頓時哄笑。
姜宴清側目看來,也笑了一下。
他随後一手攀着鐵杆,用力一蕩,踏着一根木樁往上躍了一大截。
那麽多人在往上爬,但他的姿态是最好看的,輕巧的像一片柳葉。
但,姜宴清并不輕松,越往上人越擠,高手越多。
姜宴清才将一個試圖拽他腿的人踢到火樓底下的水渠裏,就感覺一股大力拍到他的肩頭。
他側身避過,擡眼便看到林默。
林默踩着一粗木,收回手,笑着說:“姜大人,要不要比一場?”
姜宴清看着他,擡手擦了下汗,說:“有何不可,來!”
于是,火樓上就出現了兩條詭異的人影。
他們一邊打鬥一邊往上攀爬,周圍的人像蟲子似的撲簌簌的往下掉。
最後,林默略輸一籌,姜宴清摘下來象征火神之福的火把,在疾風驟雨般的鼓聲中點燃火樓。
火樓頂部着了火,照亮了夜空。
而姜宴清抓緊旁側繩索,自高處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場中。
“嘭嘭”火龍頂端冒出火星,随後竄出煙火,在漫天煙火中整座火樓的上半段都燃了起來。
震天的呼喊聲響起,姜宴清被年輕人們舉高,大聲呼和。
沈纓腦子裏忽然就閃過一句話來:縱馬歡歌今不醉,意氣風發少年郎。
周圍的欄杆全被打開,百姓湧入,圍着火樓圍成圈,又唱又跳。
永昌的小調,豪放清朗,人人高歌,像要把夜幕都掀開。
一直熱鬧到半夜,集市上的人才少了。
沈纓找到姜宴清,他正部署衙役夜間巡防,避免有夜火。
沈纓将手上的帕子遞過去,姜宴清接過去擦了臉上的東西。
“大人,還沒來得及嘗嘗今年各大酒莊的新酒吧?這是我挑的幾家,都是百年的老字號,您不妨嘗嘗。”
沈纓正要将酒壇遞給姜宴清,林默過來了。
他已經去梳洗過了,頭發上沾了水,臉上微微泛紅,看着比平日更有朝氣一些。
他過來後便笑着說道:“原先只以為姜縣令足智多謀,才情卓絕,沒曾想竟是文武全才,真叫人佩服。”
姜宴清随意擦了幾下臉上的東西,聞言似乎想起來方才的酣暢淋漓,于是含笑道:“林公子亦是人中龍鳳,不過是屈居淺灘罷了。”
“何不放開手腳,翺翔四海,以君之能,定可有一番作為。”
林默放下挽起的衣袖,聞言垂頭輕笑了一聲。
他從旁側拿起一壺酒,走到湖邊的欄杆前,望着寂靜無波的水面。
末了,林默忽然吟了一句:“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為鲲。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1]”
姜宴清與他并肩而立,說道:“君有鲲鵬之能,本可翺翔四海,何必被縛手腳?”
林默笑了一下,說:“大人又為何到此邊陲之地?您若留在京師,仕途更加平順。在此處,怕是處處受制吧,就不委屈?”
姜宴清卻說:“問曰:‘人為何而活?’ 佛曰:‘尋根。’”
林默垂眸看着澄心湖,喃喃道:“尋根,根為本,堅守本心,方得始終。”
姜宴清微微颔首,此時有衙役來回禀,他便離開了。
沈纓見林默似有心事,便打算去尋弟妹們。
燈火之下,林默憑欄而立,她看了一眼,竟覺得他分外寂寥。
此時此刻,他們咫尺相近,這樣的林默,并不是那個在樹林間盡情肆意的少年郎。
夜風微微的吹來,江水繼續奔騰,空氣裏是酒香混合了松木的香味,愈發張揚起來。
沈纓盯着林默的背影看了片刻,才轉身離去。
回去之後,弟妹們都興奮的睡不着。
幾個人索性在院子裏支起了火爐子,裏頭煮了些豆子和野味,就這麽圍着爐子吃了起來。
後半夜忽然起了風,院子裏的樹木被刮的呼呼作響。
沈纓披着一件舊衣倚在窗口往外看。
火樓的火燒的更旺了,照亮了半邊天,似乎整個夜空都暖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多飲了幾碗酒,心跳的有些快。
第二日清早,父親過來時給她送過一個匣子,裏面裝的是幾本書籍。
“霍三師父送來的,你們都不在,我便收起來了。”
沈纓擦幹手上的水漬,小心翻開裏面的書卷,最上面正是先前霍三不準她看的那本禁術書。
底下還壓着幾本同樣古舊的書籍,關于機關、偏方還有驗屍之法的書。
她撇了撇嘴,她就知道這個老家夥得忍不住來跟她低頭。
只是,她也奇怪,霍三的态度忽陰忽晴,怎麽忽然就松口了?
“他沒說什麽?”
父親搖搖頭,說:“只說将東西給你,還說之前不該訓斥于你,說完便走了。我瞧他氣色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遇到難事。”
“你是不是做什麽事讓霍師父生氣了,阿纓,尊師重道,不可無禮,得空去看看吧。”
沈纓點點頭,打開書籍翻了翻,見霍三又在書中做了幾處批注。
父親正要走,又轉身回來說:“對了,霍三師父說,讓你少看這些邪門歪道的書,多讀讀詩文,他之前恰好得了幾本詩集,都是難得的珍品,讓你尋個他不在的時候自己去拿。”
父親說完甚是贊同說:“讀詩好啊,顯得有學問,小蘭最近都跟着王家大夫人學詩了,你識字記性又好,閑下來也讀一讀,霍三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等他不在的時候去拿?
這話很是奇怪,好端端的,怎麽還讓她當賊呢。難道是諷刺她之前偷看他的書是小人行徑?
沈纓哼了一聲,暗道霍三真是麻煩,見父親還盯着她,便只好合上書,笑着應下來。
“好,我知道了,明日就去将霍三家的詩集都搬來。”
父親笑了笑,轉身出去了。
沈纓想着霍三既然已經給她送來書卷,顯然也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又想着今年生辰,她因為被霍三訓斥就賭氣,也沒給他慶祝,着實有些心胸狹窄了。
所以,她想着去蓮家酒窖給霍三多帶些好酒出來。
她之前還聽蓮家的酒師說,窖裏還有葡萄酒,那些葡萄都是從外域快馬運過來的,
想來口味也不會差,蓮家酒師代代相傳,釀造果酒的手藝也是一絕。
她一邊想着一邊翻開霍三給她送來的書籍,看之前,起身将門窗都關好。
除了她先前見過的那本寫着各類世間罕見的邪醫之術外,也記錄着幾個少有的病例。
沈纓翻得很慢,在書籍的某一頁上看到霍三做了一個标記,他用朱砂畫了一朵花瓣。
這一頁記錄着,在沿海之地,有一座城。
這座城裏有個男子在一次災禍中毀去容貌,他才十六歲的年紀,有學識,樣貌好,也有家世相當的意中人。
禍事之後,那男子無法承受這些變故,便獨自離開了家。
有人說看見他跳河了,有人說看見他往深山裏去了。
然而,兩年之後,這個男子又回來了,樣貌如以前一般豐神俊朗,還考取了功名。
人們起初以為有妖邪之事,但後來發現這就是他,才放下戒心。
本以為就這般完滿了,這男子卻在成婚後傳出會改頭換面之術,他竟将妻子換了一副樣貌,讓她變的更加明豔動人。
一時間這男子名聲鵲起。
可惜好景不長,那些換了容貌的女子接連出事,有的甚至喪了命。
一衆人正在焦頭爛額之際,這城裏來了一位醫者,仁心仁術,救了那些女子。
人們這才知道那男子偷習了醫者換容之術,但因為只知皮毛故而令人喪命。
醫者留下藥方醫治那些受害之人,不願意借此斂財,于某個月夜獨自離去。
沈纓看着旁側霍三的批注,他寫了四個字:“鸠占鵲巢”,而在這幾個字之後又畫了一片花瓣。
很像蓮花瓣。
沈纓又仔細看了眼這個換容術需要用到的手法和藥材,乍然想起了暖家宴前夕,她們一起去臨縣游玩,蓮朵喝過一碗湯藥。
裏面有幾味藥,她記得清楚,那些都是鎮痛、化瘀、生肌、清毒的藥。
鸠占鵲巢……
沈纓盯着那幾個字,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
她覺得霍三說的這件事,應該是和蓮朵有關。
和蓮朵約定好的時間快到了,酒窖開封陳酒,窖藏新酒,都是有吉時的。
沈纓走前又匆匆回來拿了一樣東西,便趕往蓮家酒窖。
酒窖是在城外的蓮花山,因為要用山中甘泉,所以蓮家就将整座山頭都包了下來。
蓮花山上遍種果木翠竹和花草,整個山頭春日有悠悠的青草香氣,夏季有旖旎風光芳香,秋季又有果香撲鼻而來,待冬季則是漫山冬雪和紅梅浸染的清冽香味。
眼下,山間果林皆已成熟,有雇來的農戶在山間清理爛果,而一些熟透了的,蓮家也不要,那些農戶便帶回家了,有勤懇的,還會拿到鎮上去賣。
所以說,蓮家酒莊對百姓而言是善意而寬厚的。
酒窖正在後山的山洞裏,四季溫度平衡,最适合藏酒,越陳越香。
沈纓跟着大夥看了新酒開封的儀式,聞着醇厚的酒香,似乎自己也跟着醉了。
蓮朵今日穿着利索的衣衫,發髻全部梳起來,用素布包裹着。
待新酒開壇被運到山下酒莊,蓮朵便将沈纓領到酒莊後面的一塊空地上,說:“十年前藏下來的,今日打開,嘗嘗吧。”
沈纓奇怪道:“當初不是都被趙悔給砸了?”
蓮朵卻笑着搖搖頭,說:“沒砸完,還留着幾壇,這是你和我一起埋下的。十年藏酒,味道正好,咱們開一小壇嘗嘗?”
沈纓不疑有他,笑道:“好啊,今日定痛痛快快喝一場。”
注:
[1]出自先秦·莊周 《逍遙游·北冥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