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日頭漸落,拜火節馬上就要開始了,晚間家家戶戶都點了燈。

沈纓安頓好父親,便和大哥、秦家姑娘,以及弟妹們出去逛集會。

整條街上燈火通明,洋溢着喜悅祥樂。

因為是和“火”有關的節日,每一個攤位都是火彤彤的一片。

沿街道兩側,每隔十幾步便有一個火臺,石雕的柱子頂部镂刻着蓮花圖案的圓球,裏頭放着一個小小的火把。

沿着澄心湖一圈都亮亮堂堂的,巡防的衙役比尋常也多了兩倍,護衛各處安全。

沈纓對着熱鬧景象沒什麽興致,懶懶散散的跟在弟妹身後。

見他們去看雜耍,她就從臨縣一家制作果酒的酒莊裏拿了些酒出來,進了君子亭。

君子亭難得清淨,她靠在欄杆上慢慢地抿着琉璃杯盞中的葡萄酒,視線卻直直落在不遠處蓮朵曾失蹤的湖岸邊。

那是一處由地面延伸至水中的方正石臺,面闊一丈有餘,并不算平坦,是由巨石拼起來的。

一邊連着君子亭的地基,一邊連着一座假山。

假山高逾十丈圍着湖岸綿延一裏多地,高低錯落,仿佛真的一樣。

這些巨石一部分是永昌高山上移下來,又經石匠雕琢的,一部分則是林家從湖州買回來的。

之所以這般耗費財力和人力,是因為當時堪輿大師推算過,此處立一座石山可鎮守一方安寧。

“沈仵作怎麽獨自一人在此處飲酒?”

沈纓正在思索蓮朵當年從此處失蹤的事,忽然聽到有人說話,便直起身回頭看過去,正是許久未見的林玉澤。

此人近來頗為順意,不但婚事攀上了州府官員家的一位嫡長女,還因為獻花有功得了公主的賞識。

林家三房的林三老爺因獻策有功,升任門下省尚書左仆射,從二品,再升便是尚書令了。

而林三老爺的大公子因治水有功也連升兩級,任京師工部侍郎。

不過短短數月,林家一門成了最受聖寵的臣子。

而林三老爺的小公子,雖只是小小翰林,因下的一手好棋,常被留在宮中與皇帝對弈。

又有傳聞說林三老爺字寫得好,要教太子與各位殿下習字。

這些事傳回永昌後,林府更成了高不可攀之地,各府都得避其鋒芒。

林玉澤也是趁着這股東風在公主生辰日,進獻了一盆三頭三色牡丹,世間罕見,花色嬌豔,花香清雅,是林玉澤栽培五年之久,才成功的奇花。

他雖學問一般,但侍弄花草卻是一絕,說句鬼斧神工都不差。

讨好公主雖然不算什麽正經的功績,但有了天家公主賞識,那是天大的榮耀,足以幫着他鞏固自己的位置。

若之後不出差錯,那麽林府族長之位,就一定會是他的。

沈纓如今謹慎多了,她不想在這個勢頭下還得罪林玉澤。

沈纓站起身看着他,語聲平靜:“不過是忙裏偷閑,林公子何事?”

林玉澤如今也學聰明了,表面上僞裝的更好,單從他身上,已經看不出纨绔子弟的浮誇。

“恰巧遇到,沈仵作不必多心。”林玉澤笑着說了一句便坐到旁側石凳上。

他穿了一件鶴紋月白色斓袍,銀線勾勒出的飛鶴在燭火的映襯下,明明暗暗仿佛活了一樣。

林玉澤一手撐在石臺上,饒有興致地看向亭外的景色。

他說:“聽說這次的拜火節,沈仵作出了不少力,臨縣大族還寫信來致謝,你們為咱們永昌掙了很大的面子。”

沈纓摸不準他的意圖,點頭說:“林大公子過獎,略盡些綿薄之力。”

林玉澤端起石臺上的酒碗,說道:“怎麽不見霍仵作?我記得,每年拜火節他都會出來游玩,今年如此熱鬧,他怎麽還在家裏?”

沈纓面上不顯,但聽到林玉澤提起霍三,立刻就謹慎起來。

她淡聲道:“霍三尚有要務在身,脫不開身,公子若有吩咐不妨告訴我,我定會告知他的。

林玉澤笑了一下,問:“你知道霍三這大半年來在外頭發生什麽事了麽?”

沈纓疑惑道:“略知一二,但師父行蹤不定,也不愛向人透露行跡。怎麽,林公子對霍三行蹤好奇?”

林玉澤打開折扇搖了搖說:“霍三身上背着兩條人命,為躲避追殺,他從外域狼狽逃竄而歸。現在,有人花重金買他性命。”

沈纓擡眼看着他,璀璨燈火下他的眸子異常的清亮。

她心中快速思量,思索此人話中意思。

他為什麽來告訴她這些?

戲弄她?

還是想看她驚慌的模樣?

沈纓臉上露出驚詫之色,故作感激:“竟有此事?多謝公子提點,我這就回去告知霍三,讓他謹慎防範。”

廳外有人行過,沈纓看了眼林玉澤,提高聲音說:“多謝公子點撥,他日定會結草銜環以報公子之恩。”

林玉澤笑望着她,也側頭看了眼亭外的人,随後低聲道:“記得報恩就好,沈仵作,今日,玩得盡興。”

“公子亦是。”

林玉澤笑着點點頭,竟這麽走了。

沈纓皺眉看着他的背影,視線無意間掃到亭外的蓮朵。

她站得位置并不顯眼,面色不好,垂首站在樹下不知道在想什麽。

而原本要走到別處的林玉澤也看到了蓮朵,轉了方向,徑直走到蓮朵身前。

他倒是沒什麽其他舉動,而是俯身對蓮朵低聲說了句什麽,随後大步離去。

沈纓望向蓮朵,蓮朵也往這邊看來。

“蓮朵?”

沈纓快速跑到蓮朵身邊抓住她的手臂,蓮朵抖了一下。

沈纓掀開她的衣袖,有一道紫痕,是被鞭子之類的東西抽打導致的。

“你怎麽了?遇到什麽事了?”

蓮朵笑了一下,說道:“胡思亂想什麽呢,我這幾日請了位拳腳師父,正在學功夫,這才受了傷。”

沈纓松了口氣,但還是不忍心,從腰間取出傷藥硬要給她塗。

蓮朵推辭了兩下,便伸出胳膊。

看着沈纓嘴裏碎碎念,她嘴角微微勾起,但眼神卻慢慢冷了下來。

這些傷根本不是什麽拳腳師傅留下的。

而是無奇,姜宴清身邊那個影子一樣的人。

原來,自己一直活在那位縣令的視線之下。

……

沈纓給蓮朵塗好藥又用帕子包好,囑咐了幾句。

随後想問她林玉澤剛剛說了什麽,但又覺得自己管的太多,加上今日是盛會,是蓮朵一番心血。

所以,縱然她心中有疑惑,還是壓了下去。

他們都沒提及林玉澤,不想被這人的話和背後的意圖擾亂這一日的心情。

沈纓拉着蓮朵的手走向人群聚集之處,在看到大哥、小蘭他們身影時,她聽到蓮朵喚了她一聲。

“阿纓。”

“怎麽了?”

“明日,酒窖裏陳酒開封,還要封藏新酒,你最愛喝新出窖的第一口,我專門給你留着。”

因為人群吵鬧,她們都喊的很大聲。

沈纓聽到要品新酒,便高興的應下來,還說要給霍三再帶幾壇嘗嘗鮮。

“咚咚”鼓樓敲響,拜火節的火樓已經準備妥當。

城中青年可以入場競技,來争奪唯一能夠點燃火樓的資格。

沈纓回到家人身邊,蓮朵帶着蓮家人盯着會場上的事,已經急急忙忙的走了。

她們一家擠到前頭,在外圍遇上了姜宴清,站在他身側的竟是林默。

他們不知在談論什麽,面上神情輕松,似乎相談甚歡。

沈纓停下來靜靜的看着他們。

忽然,姜宴清側頭看過來。

他的眸子裏倒映着火光,将平日的清冷融了大半,終于顯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氣。

他們視線遙遙相撞,空氣裏浮跌着愈發濃烈起來的酒香。

若有若無,将她和姜宴清緊緊牽在一起。

沈纓有一瞬間的慌張,她手指收緊,卻發現還攥着小蘭的手。

她連忙行了一禮,又對看向她的林默颔首笑了一下。

小蘭也看到了姜宴清,松開她的手便跑了過去。

她站在姜宴清身邊,仰望着他,脆聲道:“小女沈蘭,見過大人,大人您也來玩啊。”

姜宴清垂眸看着她,溫聲道:“沈二姑娘不必多禮。”

小蘭抿嘴笑了笑,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個七彩繩結送給姜宴清,回頭對走上前的沈纓招了招手,說:“阿姐,姜大人也來了。”

沈纓無奈的笑了笑,說:“我看到了。”

她走到近前,對姜宴清說:“大人确實該出來走走,今日可是永昌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了。”

正說着,沈誠穿着利索的胡裝,臉上畫着火焰形狀的朱砂油彩,快步跑過來。

他身後還跟着幾個和他一樣裝束的年輕人。

“阿姐也在啊。”他率先和沈纓問候了一句。

說完就跑到姜宴清身前,咧着嘴一邊笑一邊說:“姜大人,今日舉城同慶,不分大小尊卑,您也來同我們熱鬧熱鬧吧。”

“看到火樓上的那個火把沒,誰把它搶下來,就是今年的火神之子,會被祝融神庇佑。”

旁側的年輕人也附和道:“是啊,大人。今年外縣來了不少人,咱們先要在牽鈎比賽中将他們通通踢出去,多您一個咱們就多一份力。”

幾個年輕人叫叫嚷嚷的将姜宴清和林默圍在中間,沈纓拉着小蘭退到了一邊。

大概是姜宴清推脫了幾句,沈誠便呼喊了一聲,竟指揮着一群人将姜宴清和林默擡進了場子。

沈纓瞠目結舌的看着,生怕沈誠被姜宴清一根手指碾死。

她可沒忘了初見姜宴清那次,他用一顆棋子就将殺手擊倒。

牽鈎,起源于戰國時期的楚國,本是由魯班發明的用來軍中訓練士兵的一項賽事。

可強身練武,後來演變為牽鈎之戲在民間廣泛流行。

牽鈎之戲需一條麻繩制成的篾纜,兩端的人互相對拉。

篾纜長短根據參加人數多少而定,有時長度綿亘數裏。

競賽時人們擊鼓助威,齊聲吶喊,熱鬧非常。

有游記上曾這般記載各地的牽鈎之戲,說:“鈎初發動,皆有鼓節,群噪歌謠,振驚遠近,俗雲以此厭勝,用致豐穰。”

這項賽事在皇宮中舉辦過後,民間便更盛行了。

按照規矩,拜火節中牽鈎之戲獲勝的一隊,便可攀上火樓搶奪頂端火把,并點燃火種。

火樓周圍搭着架子,足足十幾丈,地下是水渠,裏頭放了好些紅果,紅彤彤的一片,掉下去摔不死,還能撈幾把紅果回去,也算沾沾喜氣。

很快,人群傳來歡呼聲。

沈纓踮腳往場內張望,就見至少二三百人,穿着紅黑兩色勁裝,臉上塗着火焰紅漆的人跑到場內。

沈纓努力辨認,好半天才在左側人群中看到了姜宴清。

他身側站着林默和沈城,他腰上系了根銀色腰帶,顯然是幾人之中的首領。

隊伍分立兩端,握緊篾纜,篾纜長四五十丈,中間裹着紅綢,對應着中間的一個大旗。

一位百歲老者手上拎着銅鑼站到中間,笑眯眯的看着兩邊的人,待雙方站定,“咣”的一聲敲響銅鑼。

“呼哈、呼哈……”

“咚咚、咚咚……”

兩邊同時發力,姜宴清在最前,沈誠在後,再後面是林默等人,越往後的人越強壯。

不過對面的人也不遜色,因為有很多外域人的加入,故而開始之初很有優勢。

姜宴清擺了一下手,他們這邊的人頓時壓下身子,紅綢往他們這邊移了移。

但對方很快效仿,紅綢又被拉過去。

姜宴清回頭對沈誠說了一句話,随後放開手上的纜繩,幾步跑出去,從圍欄上取了一個旗幟。

最後,他跳上高處,一邊揮舞旗幟,一邊高呼:“永昌榮耀、永世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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