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邱夫人臉上的笑意散了,她沒有評價沈纓的那些推測,而是轉身看向山下的田野。
“有些事,不知,反而痛快。知了,便會心生執着。”
田中已有不少莊稼泛黃,随風蕩出一道道波浪,像是急着趕路的人。
沈纓也随着她的視線看向遠處,像是問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夫人如此算計,值麽?”
邱夫人将碎發挽到耳後,側頭看過來,目光堅定而坦蕩。
她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沈姑娘這般聰慧,難道堪不破?”
沈纓看着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是該斥責她聯手外人殺夫不對。
還是稱贊她們精心謀劃、步步為營又全身而退實在高明。
她不由得問:“你殺他,孩子們若知道了,該如何自處?”
“該如何,便如何。”邱夫人看着她。
“人的眼往往只能看到一副皮相,看不見內裏。你眼中的邱主簿辦事周密,為人謙和,為臣為友皆是好的。”
“但他的涼薄自私卻沒人看到,唯有活在那徹骨寒潭裏的人,方知深淺。在我看來,為其妻妾、為其子女皆是不幸之事。”
她聲音還是柔和的,但因其中夾雜恨意,比平日低沉了許多。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将這世間人分類兩類,一類是自己,一類是外人。任何人在他眼中不過是附屬之物,皆可踐踏殘害。人前宴清風朗月,人後則是青面獠牙。”
她閉了閉眼,掩下悲涼。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邱少隐這種人卻将子女視為貨物,待價而沽,質地優良則取,質地不佳則棄。”
“他憑什麽用別人的一生為自己鋪路?”
“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邱夫人回身看了眼相互扶持的三個孩子,冷聲道:“他們何其無辜,憑何被舍棄?我生為人母,必要傾盡所有守護他們。”
“即使化作羅剎惡鬼,我也在所不惜。你問我值不值,我覺得值。惡者死,無辜者生,人人得償所願,于我而言足矣。”
沈纓不由得想起臨終前的母親。
那時,母親已病入膏肓,瘦成了一小團,卻依舊會緊緊抓着她的手,要她守護弟妹。
分明氣都要出不來了,卻抓得她生疼,在她臂上烙下紅印。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
沈纓覺得自己忽然就被說服了。
這世上有邱夫人和沈母這般如山的愛,也有邱少隐這般薄涼自私的愛。
他或許也愛子女,但遠比不上自己。
沈纓點點頭,轉身走了幾步,随後忽然想起什麽,回身問邱夫人,“夫人可知蓮朵被擄到何處了?”
“桃源酒莊東家之女?”
邱夫人皺了下眉,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搖了搖頭:“我确實不知。”
“林二少夫人也不知?”
邱夫人搖搖頭,“我未曾聽她提及此事。”
“蓮朵被擄到南诏,這件事不是你們告知徐芳的麽?”
“不是。”邱夫人搖頭道:“我與徐芳只是因為秦氏才有接觸,并不相熟。她願入局,并非因我而起,她有她的緣由。”
“多謝夫人解惑,保重。”沈纓和王惜離開了。
行出一段距離後,她又撩開車窗簾回頭看了一眼。
邱夫人将黑布包着的骨灰壇遞給邱安,自己則繞到後頭去推着素輿。
邱芳背起秦氏的那位小公子,又從懷裏摸出一顆糖果塞到小公子嘴裏,兩人都笑了。
沈纓視線落在那位小公子臉上,他笑得很開心,眼中仿佛有光。
此刻,他才真正的像個孩子。
他似乎一點都不嫌棄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姐,用力地咬着糖果,逗得邱芳哈哈大笑。
他們幾人說笑着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王惜靠着車壁,喃喃道:“阿纓,你說人為何要生育子女,只為延續麽?延續就這般重要?即便還未準備好生養,仍然要生出來。生而不養,養而不教,徒生仇怨。”
沈纓放下車窗簾,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至少,愛你的人,總是期盼你來的。既來了,就好好活着。”
這世間事往往如此,律法能懲其罪責,卻不好分辨其對錯。
就像姜宴清說的,但凡能宣之于口的證詞,人都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
邱夫人那番話确實令人動容,但她就沒半點私心麽?
沈纓不信,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件事确實是“人人得償所願”。
沈纓和王惜并不同路,兩人在一個岔路口處告別。
王惜回城順路歸還租來的馬車,而沈纓則步行去了竹林寺,去看望蓮朵的父親蓮淵。
當年,蓮朵失蹤後,蓮淵找了幾年。
一年前從外域回來後,徹底死了心,不但關了桃源酒莊,還入了竹林寺修行。
不久後,他便在竹林寺後山,立起蓮朵的衣冠冢,日日誦經,風雨不歇。
立墳那日沈纓去了。
只是她不相信蓮朵已死,所以并沒有祭拜。沈纓遙遙地站在遠處行了一禮,而蓮淵只是坐在那裏念經。
他一頭的白發,像擔了千年的霜雪。
這一念便是整整七日,米水未進,蓮淵差點死在墳前。
最後是被僧人擡走救活的。
這也是一位父親。
一位因為愛女降臨,臨湖為其建了一座酒樓,望她如月如星,自由自在。
又因愛女幼年喪母而不再續娶,一心養育她的父親;
也因痛失愛女而絕望痛苦的父親……
這才是她記憶中如山般的父愛。
而邱主簿則平擔了一個涼薄淺淡的父親身份,生兒育女,似乎只是為了他自己更遠的前程。
孩子,擇優而善待,那兩個不符合他期待的孩子,便棄之如敝履。
既生之,為何不養不育?
哪怕資質平凡,畢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竹林寺并不遠,沈纓大概行了一盞茶的時間便來到山門前。
上一次來,還是查鷹衛的案子,為了尋找無骨屍身的身份。
那時候,她陪同姜宴清過來,從竹林寺取走了那二人的随身物。
聽說案後不久,就從姑沈府來了兩戶人,将屍骨都帶回去安葬了,是姜宴清差人通知的,那兩家人走時專程到縣衙謝過。
後來,聽聞姜宴清還差人整理了竹林寺那些無主屍身的信息,發到了各地州府。
這些日子,時不時就有其他州府的人前來問詢,讓亡者落葉歸根。
因為這件功德,姜宴清的名聲也漸漸好了。
這幾日,街巷中已經有人稱贊他是寺中長大,受佛法熏陶,心慈仁厚了。
竹林寺隐座于古林中,周圍是近千畝的參天古柏、古楠、古杉、古銀杏等珍稀樹木,是整個益州府最大的一片古林。
即便此時正是正午,烈陽正盛,但一走近寺門,便頓時清涼下來,連心緒都變的安寧。
這裏一如既往的安靜,因滿山墳冢,香火不旺,若非必要,極少有人來。
沈纓向寺僧詢問了蓮淵的蹤跡。
那僧人擡手比劃了幾下,沈纓行禮謝過便獨自往後山桂林裏走。
她在一處新墳前找到蓮淵。
他正在墳前疊着一朵紙花。
他的手指靈巧,僅用一張紙便折出層層疊疊的花瓣。
那是一朵碗口大小粉白相間的杜鵑花。
蓮淵以前過得順遂恣意,生得一副豁達良善模樣,積了一身福樂肉膘,像尊彌勒佛。
蓮朵出事後,他便迅速削瘦,脫了圓潤皮囊,露出嶙峋骨相,顯得單薄而孤寂。
他穿着沙彌布衣,頭發未剃,梳成發髻束在頭頂頭,插着一根竹簽子。
他的腕間戴了一串黑瑪瑙佛珠,疊花時露出串珠下的一個小小的蓮花結,那是蓮朵親自編的。
蓮朵的手生來就比別人巧,仿佛世間所有東西,只要她想編想繡都能做出來。
沈纓的視線随着那繩結晃了晃,又看向蓮淵。
宿世因果最是牽絆人心的。
蓮朵失蹤的事他看似放下了,但這種錐心之痛會永遠糾纏着他。
蓮朵的墳就在不遠處,從這裏望過去能看到墳旁的一棵海棠樹。
樹挺拔高大,将墳塚完完全全地籠在樹傘下,海棠果串串晶瑩,那是蓮朵最愛的果子。
沈纓從未放棄過尋找蓮朵。
她是一名仵作,始終認為沒有屍體,那麽就有可能生還。
所以,她和王惜不信蓮朵已死,故而至今都沒去祭拜。
只可惜,整個永昌怕是只有他們兩個外人還在固持己見。
沈纓沒有上前打擾,停在十步開外。
直到很久以後,蓮淵疊好了紙花,她才低聲喚了一句:“蓮叔。”
蓮淵側頭往這邊看過來。
他眼中還有沒消失的悲憫,落在她身上時才平靜下來,微微笑着沖她招了招手。
沈纓走到蓮淵身側,見他将紙花放在新墳前,合手誦了幾句經文便也跟着念了兩句。
做完這一切,蓮淵轉身往園外走,沈纓跟在他身後。
他瘦了很多,僧衣在他身上空空蕩蕩,衣擺很長,垂在地上卷起了落葉。
“蓮叔,聽王惜說,您前幾日咳嗽不止,可有喝藥?”
“寺院清苦,寒氣又重,還是回宅子裏住吧。”
“趙悔還回來的那座宅子離王家近,我和王惜能照顧你。”
蓮朵失蹤後,大概過了一月,趙悔瘋了似的搶奪蓮家客源,還挖走酒師。
蓮、趙兩家也就此決裂。
蓮淵将所有酒窖炸毀,将酒方子燒了,也沒把蓮朵研磨出來的逍遙引清酒的酒方給趙悔。
但,趙悔死前忽然給他還回來一座宅子。
那是蓮家的老宅,院子顯然有人住過一段時日,但好在沒被糟蹋。
蓮淵聞言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寺中僧人擅醫,開了藥方給我,連着喝了幾日已經全好了,你和王惜不必記挂。寺中清淨,我在此處住的很好。”
“可是……”
“你父親身體才好轉,你要多加留心,老宅子裏留的那些藥材你都拿回去用吧。那些都是蓮朵與我去東北一帶買回來的,你不用,便都壞掉了。”
沈纓點點頭,說:“好,我明日去拿。”
蓮淵滿意地點點頭,又說道:“聽聞縣衙那位新縣令行事周全,深謀遠慮,所圖甚大,你在他手下做事,要多加小心。”
他說着頓了頓,摩挲着手腕處的珠串,說道:“蓮朵之事,也不要再費心查了。”
沈纓蹙眉,但她又不想與蓮淵争論此事,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又岔開話題說起別的事。
兩人從後山墳園出來,待走近一處小亭子時,她忽然頓住腳步。
見她停下,蓮淵順着她的視線望向亭內,“姜縣令和誰在對弈?”
沈纓盯着那邊看了兩眼,鼻尖好像又聞到了凜冽的松木香氣。
她腦海裏浮過林默那一雙滿含浩瀚光亮的丹鳳眼,她輕聲說:“林家人,林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