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早上醒來的時候，顧薇覺得頭疼稍好了一點，只是頭頂還有燒餅大的一塊地界兒木木的，痛感和知覺都不明顯。這是她醒在江城的第109個早上，還是不适應這裏的氣候，太悶熱也太潮濕了，比之她的家鄉和念了十幾年書的帝都，這裏就像個水壇子，總是濕噠噠的，呆久了又讓人忍不住沉溺下去。

“今天幾節課？”陸之恒問顧薇。

“上下午各一節，下午上完課院裏有教研，回來早不了的，你去食堂吃點算了。”顧薇夾着米餃咬了半個。

如果說她來到江城最先習慣的，一定是這兒的飲食，認識陸之恒五年，從相識到結婚，他們的飲食結構基本算是南北結合的融合系家庭菜譜，倒也都還覺得不錯。

“嗯。”陸之恒應了一聲，“我兩節大課，上完去食堂，給你帶什麽？”

“不用，陳西請客，吃完飯還要去唱歌。”顧薇喝了半碗粥，放下筷子去換衣服。

“副教授ok了？”陸之恒慢慢嚼着外婆菜，覺得有一點辣嗓子。

“估計今天下午就會宣布，要不她怎麽張羅着請客呢？”顧薇換了一條水藍色的長裙，提上平底鞋跟，“走了。”

陸之恒揚了揚筷子。

江城，這個沿江而建的城，多雨而纏綿。

博士畢業，顧薇在京大工作了兩年便來到江城大學任教，因為在這所著名的學府裏有她的丈夫陸之恒。陸之恒比顧薇大五歲，是她的學長長長長，也是江大文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儒雅俊朗，博學多才。五年前，顧薇還在讀研，在陸之恒的畢業典禮上做志願者時兩廂遇見，從此情願。

“顧老師好。”樓道拐角處，學生們紛紛和顧薇打招呼。

“嗯，好。”顧薇一邊笑着回應，一邊緊緊貼着牆壁，生怕躲晚了被眼前人潮“巨浪”中的“誰”帶下樓梯。

等趕着上課的學生差不多都沖進教室了，顧薇才松了口氣，拍了拍後背上的土……電子機械學院，一眼望去，皆是雄體，不要說學生，連老師也只有顧薇和陳西唯二兩位師太，另外教務主任吳曉寒倒是女的，只是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來，聽都聽不出來。

“顧老師，早。”顧薇邁上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身後有人和她說話。

顧薇回頭，這個學生她認識，不是他們機械學院的，是隔壁建築學院大四的學生，叫——江城。和城市同名，顧薇猜他應該是本市人。

“早，又來蹭課？”顧薇笑道。

江城一笑，溫暖又明朗：“是啊，我來蹭幾節專業課。”

顧薇撣着裙角的土，沒有擡頭：“考研打算跨專業啊？陳老師的PLC在三樓，黃教授的單片機原理在……”

“不是，我來蹭您的課。”沒有等顧薇接着說，江城一步邁進教室去了，留了個自以為很帥，其實真的很帥的身影給顧薇。

可惜顧薇沒看見，因為陳西從辦公室冒出頭，興高采烈又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和她說話：“哎，那個學生又來了？”陳西碰了碰顧薇的肩膀。

“怎麽了？”顧薇從包裏拿出止疼藥，送進嘴裏，趁着上課前先把藥吃了。

陳西把水瓶子擰開遞給她：“他這課蹭得也太勤了，自己的正課不見得有這出勤率。”

顧薇猛喝了兩口水，這藥真苦，怎麽喝怎麽苦：“估計考研想跨專業吧，你管他，教幾個學生也給我那麽多錢。”

“這個可就真不一定了！”陳西長得很有意思，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猛一看特別像“大白”，“你要走運了，顧薇，你猜他是誰？”

顧薇一邊喝水一邊盯着陳西的臉：“好像是建築學院大四的學生吧。你臉有點兒腫，昨晚沒睡好？”

“哎，別說我，說他，你聽說了沒有？他是江榮集團董事長的公子。”陳西摸了摸自己的臉，确實有點腫，昨晚表妹送給她的一瓶爽膚水，是不是過敏了？

“你聽誰說的？”顧薇拿了一顆話梅放嘴裏。

“聽學生們說的啊，他爸就是江還舟，電視上見過吧？”陳西把話梅袋子搶過去，也吃了一個。

“嘁~”顧薇懶得理她，一個馬上要成為副教授的人，怎麽能把精力都用在了八卦學生身份的地方？這還能致力于學術研究嗎？？

“就是那個江城機械制造龍頭企業江榮集團？”顧薇湊近陳西問道。

陳西呵呵呵了：“對嘛！我就說你不會不知道。”

若說之前顧薇并沒有留意這個叫江城的大男孩兒，那經過陳西這麽一提醒下，潛意識還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跑路了，就像在寬闊的馬路上騎單車總是躲不開唯一的小石子一樣。

兩個小時的課程講下來，顧薇數了數，自己大概看了江城六次，三次因為好奇，三次因為好看。

實話實說，這個大男孩真好看，是那種看多了會讓人不自覺露出姨母笑的好看，高高的個子，寬肩窄腰，笑容又溫暖又明朗，每一次顧薇的眼神掠過，他都會報以微笑，笑得顧薇險些分神。

好在顧薇是見過世面的，機械學院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男孩子，倒不是因為熱愛這個專業的男孩子顏值都高，是因為基數大，基數大了哪怕概率小也總會有幾個。

好看的，有幾個就夠了。

比如，孫耀輝。

“來孫耀輝，給大家演示一下這道角位移計算。”顧薇站到一邊，把屏幕讓了出來。

孫耀輝站了起來，這個娃今天換了一副眼鏡，不知道是不是眼鏡邊太亮了，光線一打，竟添了一些脂粉氣：“啊……這個……這……顧老師，人家不會，這太難了。”

周圍人“呼”地大笑了起來，不是因為孫耀輝不會，是因為他說着說着竟然還跺了一下腳。旁邊坐成一小堆兒的班裏唯一的四個女生，慌忙地捂嘴低頭，大概理解一下可能是因為自愧不如而羞愧難當，也或者是快笑暈過去了。

顧薇也笑了：“那你就坐下吧，人家給你講講。”

衆人又是一片大笑。

顧薇把題講了一遍，她估計大家還是沒聽明白，因為他們還在笑，課程也就這樣結束在了一片笑聲裏。

“行了，這道題。”顧薇敲了敲屏幕，“非常經典的題型，以後考試或者工作了都用得到，回去整理好，每人再搜集五道同類型題目做，明天中午之前微信上交。”

顧薇很漂亮，又知性又清爽，她來院裏報道的那天，男老師們奔走相告。開學第一節課上下來，男學生又開始奔走相告，于是來蹭課的人絡繹不絕，到最後卻所剩無幾，大家都覺得這麽好看的老師，講這麽專業的理論課程真是可惜了，講就講，她還提問來蹭課的，問多了，來的人就少了……江城算是幾個“碩果”之一。

中午飯顧薇沒吃，倒不是存心等着宰陳西一頓，而是頭疼又開始了，看了好幾次大夫都沒檢查出問題，只說要注意休息，減少精神緊張和腦力勞動。

不想吃飯，顧薇覺得要不去湖邊走走算了，這一走，就走到了榴花深處。

江大照衣湖，百年名校，千年名湖，據說當年依湖建校的時候，遭到了江城各界的反對，都覺得照衣湖應該作為名勝留與衆人懷古。唯獨校長力排衆議，堅持要圍湖建校，果然，百年之後，衆名勝皆隕落，唯留照衣湖，正人衣冠，誨人不倦。

“顧老師。”江城呵顧薇打招呼的時候，她正坐在湖邊發懵，感受着頭痛從巴掌大變成大巴掌大。

“江城。”顧薇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我的名字？”江城顯得很高興。

顧薇一笑。

“顧老師，我想加個微信行嗎？”

顧薇想了想，她這會兒頭疼得反應有點慢。

“哦，不是要交作業嗎？五道題。”江城比劃了一下，“我寫完了，想交給您。”

“哦，那個……蹭課就不用了吧？”顧薇覺得這是給自己增加負擔，雖說是有教無類吧，但是讓人家建築學院的老師聽見不大好，終究這個江城的名聲，看樣子是不小。

江城沒有動彈，還是舉着手機保持着索要微信的姿勢。

顧薇在心裏咒罵了一句——臭小子，威脅我？

江城的威脅成功了。

随着若有若無地一聲“滴”，江城的微信名字出現在顧薇面前

——山扁豆。

下午是一年級的機械概論，課程難度不大，顧薇撿了重點的做出提示，其餘的留作課題，下節課由學生們分三組輪講。

“我說哥們兒，一年級的課你也蹭啊？”一個學分沒有修滿，來補修的三年級學生認識江城。

江城沒說話。

男生左右看了看：“也沒見哪位姑奶奶天賦異禀啊？你們建築學院未來的女工程師們難道連這個水平都沒達到嗎？”

江城還是沒有說話，他的注意力很集中。

男生有點好奇，順着江城的視線往上倒，一直就倒到了顧薇的臉上。

“我現在相信了，你真的是來學習的。”男生挑了挑大拇指，自顧自悶頭睡覺去了。

“好了，下課。”

顧薇宣布下課時，江城一馬當先沖了過去：“顧老師。”江城站好，稍稍傾斜着身子。

“嗯。”顧薇點頭。

“我有一道題想問……”

“江城。”江城的話沒說完，門外有人喊他，聲音很好聽人也很好看。

身邊的正在下課經過的男生堆兒裏響起了口哨。

想是聽慣了“哨捧”，女孩子皺着眉給了空氣一個白眼兒，并不友好也懶得理，只是笑着向江城揮手：“江城，你下課了？”

江城沒回頭。

女孩兒還在招呼，因為身邊都是男生經過，她不得不踮起腳，以免江城沒看到她或者沒聽見。

顧薇用下巴指了指門外：“你同學喊你，沒聽見啊？”

江城無奈，只得回頭：“等一下。”

女孩兒果然乖乖沒了聲音，安靜地退到教室門對着的牆壁邊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江城的背影，臉上都是羞澀又甜蜜的微笑。

“顧老師，您幫我看一下這道題。”江城把手裏的ipd推過來。

顧薇拿在手裏認真地看了一會兒：“還真有點複雜，這樣吧，我晚上把過程寫出來微信發給你，這會兒我要去開會，你也快點吃飯去吧，別讓女朋友等急了。”

一邊說一邊收拾教參，顧薇的包今天裝了兩門課的教材和教研的書，又大又沉。

“我幫你。”江城沒有走的意思，伸手想接顧薇的包，“那個不是我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

顧薇停了下來，笑着看江城，又看了看門外，示意他該走了，自顧自把包背了起來：“88”。

對于這些大男孩偶爾，好吧，時常投來的好感，顧薇見怪不怪，終究從小到大都是被表白着長大的。顧薇拿捏着分寸，适時收起自己的“魅力”，換一個嚴酷的“嘴臉”出來，大部分就知難而退了，少數頑固分子也不打緊，左右他們有畢業的時候，有長大的時候……

傍晚的江城是最美的，如果說這個城市裏讓顧薇最喜歡的，就只有兩樣，陸之恒和江城傍晚江灘。

夏水依依，白石歷歷，微風襲來，皺了水面卻阻不得東去。

“你的胃口是外置的嗎？”陳西摸了摸顧薇的肚子，她想不出來，這麽嬌小的一個人兒，把那麽一大盤的食物藏在了哪裏。

“別亂摸，小心摸壞了讓你賠。”顧薇笑道，目光始終不離江灘的夕陽。

“有小陸之恒了嗎？”陳西驚喜地問道。

“還沒有，不過……在準備了。”顧薇紅着臉一笑，好看得像江上的晚霞。

從包裏掏出副教授的聘書，陳西一臉不屑：“顧薇啊，不是我說你，你看看我，剛滿三年，副教授的頭銜就拿到了，你這個戀愛腦怎麽一點兒都不思進取呢？你得從現在就規劃起來，你當那些大課題大項目會自己找上你嗎？自己找上來的也就是什麽領航啊，卓越啊，這些一天不想着都能忘了叫什麽的小公司的技術研發合作。你快醒醒吧。”

顧薇搖了搖頭：“我不覺得，這次領航的課題就很好，怎麽說來着，小而美。”

“你算了吧你，這個項目是從黃教授，闫教授手裏都走過一遍的，沒有人要才給到你。”陳西道。

“這也正常，我新來的嘛。”

“你是嗎？”陳西不忿，“你瞧瞧自己本碩博的背景好吧，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牌子和專業，別的不說，就說你在京大任教的兩年經歷，我看破個格都可以了。現在卻要在這兒接這種小課題。”

顧薇一笑不語。

“我說了很多次了，淩倩，我們不合适。”

“怎麽就不合适了，你告訴我，我們哪裏不合适？！”

因為黃平生和穆書言二位老師明天早上有公開課，所以原定的集體唱歌項目被臨時取消了，陳西和顧薇穿過小巷往教工宿舍走的時候，街道拐角有人吵架，聽起來是很年輕的孩子。

陳西看了看顧薇，目詢要不要拐過去。

顧薇撇了撇頭，示意還是原路返回走另一條街，左右都是通學校教工宿舍的，這條街上太清淨，拐過去難免八目相對，雖然不認識，多少會有點尴尬。

“你看看我江城，你看看我好不好？我很漂亮對不對？他們都說我好看的，他們都喜歡我的，可是我真的只喜歡你……我喜歡你江城，我喜歡你兩年了，從咱們第一次遇見到現在，你要為了考驗我，時間已經夠久了，你知道我不是因為你家的産業地位，我只是喜歡你……”

“江城？”陳西和顧薇轉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這個名字，陳西捂着嘴，“哎呦，我的天啊，不會是……不會是咱們學校那個學生吧？”

顧薇想了想，聲音确實有點像，但是她也不确定，她對于人臉人聲的辨別能力還不及對于機械故障發出聲音的判斷來得更準确。

“淩倩，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也說了，你那麽好看，喜歡你的人這麽多，你何苦……”

“我不要，不要！”叫淩倩的姑娘情緒有些失控，“江城，你告訴我，你不要我是不是因為……是不是因為你喜歡她？”

“不要亂說話。”江城忽然改變了剛才的溫和相勸，變得有些冷漠。

“看到沒有，你還不肯承認，只要一提起她你馬上就會緊張，你怕什麽？你怕我傷害她？”淩倩帶了哭腔，“我有什麽本事能傷害她？我只是一個小女生，她一個三十幾歲的老女人，還是咱們學校的老師，我有什麽本事能傷害到她？”

“你做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江城的聲音變得更冷漠了。

“淩倩，我怎麽覺得這個名字也有點耳熟。”陳西摸了摸光亮的雪白額頭，“在哪裏聽過呢？”

街角那邊淩倩一邊哭一邊笑，沖過來抓住江城胸前的衣服：“江城，只要你答應我，我保證一定離他遠遠的，絕不給他機會，好不好，你答應我。”

“不要再來找我，咱們不可能，永遠不可能。”想是再不願意糾纏下去，江城離開了，不顧淩倩苦苦地哀求。

顧薇皺着眉頭——這個男孩怎麽這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還是學習學傻了，要不就是家裏太有錢，忘乎所以。

“走吧。”顧薇拉着一臉苦苦思索的陳西。

“在哪裏聽過呢？”陳西覺得自己這顆博士的腦袋一點也不好用，就和顧薇的一樣。

兩個人回身慢慢地走，沉浸在各自的思索中，身後，有人飛速地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哭，不小心撞到了陳西，撞到了也沒回頭，仍舊自顧自向前跑。

“哎，看着點啊。”陳西氣不打一出來，這麽沒有素質呢。

“有什麽可看？不會靠邊走……”嬌嬌柔柔的小身影回過頭來，卻是一口蠻橫，待看清楚了顧薇和陳西，不禁有些生怯。

這個人顧薇認得，她是下午來找江城的那個女孩兒，大大的眼睛，秀氣甜美，因為太好看了，很容易就被記住。顧薇當時覺得她和江城簡直配了一臉，原來……他們不是情侶。

“顧老師。”淩倩摸幹了臉上的眼淚，含笑道，“我認得您，我也是江大的學生。”

顧薇點了點頭：“嗯。”又覺得撞見了人家的隐私，不太合适，“你，沒事吧？”

淩倩一笑：“我沒事。老師再見。”

“再見。”顧薇盡量笑得溫柔。

顧薇和陳西沒看到，回過頭的淩倩，已換了表情。

“我想起來了！這個小姑娘是你們老陸學院的，上次咱們兩個學院聯誼時她來幫過忙。”走到教工宿舍門口的時候，陳西忽然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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